晚飯后,韋岸便命下人在花廳里擺了棋局。兩人相敘禮畢,褚嬴循例先讓了白子與他,韋岸卻不肯受。二人你推我讓,最后還是蕭令姿想了個轍,讓白子須在最后勝過黑子三個子,方得算勝,韋岸這才執(zhí)白先行。
秋風(fēng)夜涼,韋府的下人們已經(jīng)漸漸沒有那么忙碌了,花廳里棋盤上的陰陽二氣卻鏖戰(zhàn)正酣。韋岸的白子剛剛在右上角小小地刺了一手,褚嬴的黑子就立刻粘上來了。韋岸再長,褚嬴跟著就是扳,每一手幾乎是滿滿殺意地一步活路都不給。雖然只是一盤棋,但韋岸能夠明明白白感受到褚嬴的敵意。如果是在戰(zhàn)場上,這絕對是個相當(dāng)危險的對手。
韋岸暗中有仔細留意褚嬴的棋路,卻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的。他很認真,也不留手,但除此之外似乎還有些糾纏不放的意思。有好幾手,他明明勝券在握,卻不肯痛快下刀一劍封喉,偏偏要舍近求遠一刀刀地活剮。照說韋岸與褚嬴早先并不相識,更不用說有仇,兩人年紀(jì)也差一大截,褚嬴又是天下成名的一品入神,就算韋岸真的下不過,應(yīng)付不來也是情理之中。褚嬴即使全力以赴,卻也沒有必要下手這樣毒辣。
韋岸手里再下一子,順便暗暗抬眼看了看對坐的褚嬴。見他臉上面無表情,全神貫注都在棋上,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異常的地方,只是他手里的黑子落子很快,像是早就想好要怎樣活活絞死韋岸左下角的那路白棋。這樣表面不動聲色,卻早已埋伏殺機,還想要剝皮拆骨一根不剩的對手,韋岸這等年紀(jì)算是生平第一次見。有那么一刻,他都覺得自己后背有些汗毛直立涼颼颼的,心下想著若這棋局是戰(zhàn)場,對面的這個看似豐神俊朗的文弱書生,恐怕將是他這輩子見過最恐怖最暴力的對手。
蕭令姿挨坐在韋岸身邊,正百無聊賴地一手托腮,一手把玩著剛剛用來喝酒的青瓷小杯。這兩個人下棋可算是把她悶壞了,只是礙于她自己親口答應(yīng)褚嬴要讓他和韋岸下棋,才不好在旁邊亂出些幺蛾子給他倆搗蛋。無意中瞥見韋岸手里的白子越下越慢,蕭令姿這才留意到這倆人之間的棋局有些不對頭。棋盤上的局勢已經(jīng)非常明顯了,褚嬴卻一路把韋岸拖著殺,甚是有些貓捉老鼠的戲弄意思。只是韋岸被他這棋路里的敵意殺得摸不著頭腦,又念他過門是客,還顧著蕭令姿的情面,一下不好發(fā)作,因而由著他在那里圍殺。
終于,在蕭令姿驚訝的目光中,韋岸投子認輸了。褚嬴倒像是沒事人似的,還和尋常一樣向?qū)κ中卸Y道聲承讓。這下可讓韋岸和蕭令姿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褚大人!你沒事兒吧?”蕭令姿半帶好奇地朝他探問一句。
“?”褚嬴一臉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韋岸,道:“沒事?。¢L公主何意?”
真是個棋瘋子。蕭令姿默默翻了個白眼,無奈地朝韋岸聳了聳肩。韋岸這邊也是一臉無奈的笑,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褚嬴看著這兩個人的表情,自己反倒更不明白什么情況。
離開韋府時,天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一路上,褚嬴還在為剛才那局棋興奮不已,絮絮叨叨講著自己的那些棋招。蕭令姿可是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尷尬,若不是韋岸這些年性子氣度大有長進,恐怕?lián)Q了誰被這么拖著千刀萬剮地殺,都會覺得下面子了。
“褚嬴!”蕭令姿讓他實在說得煩了,忽地停下腳步?jīng)_他大聲道,“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在做什么?還講那局棋?韋岸哥哥他是哪兒得罪你了,你非得這樣下他臉面?”
“什么?”褚嬴這下還一頭霧水,“什么下他臉面?我不過是贏了他一局棋罷了!”
“你也知道一局棋罷了,那你還這樣殺他?”蕭令姿白眼差點翻到天上,“是,你是一品入神,天下第一!他不過是個晚輩,又與你無冤無仇,你用得著這樣上天入地地追殺他嗎?”
“哦~”褚嬴仿佛恍然大悟過來,“原來是有人看他輸了,怕他輸不起,心疼了……”
“……”蕭令姿總算是知道這個呆子為啥會被梁武帝賣到興慶殿了,遂轉(zhuǎn)身顧自離開,道:“我懶得跟你說!”
褚嬴看她往皇城方向走了,自己又要走另外一邊回家,遂高聲沖她喊道,“哎!我們下次幾時再去?”
“下輩子?。?!”
黑夜涼風(fēng)中,惡狠狠地傳來蕭令姿怒吼的聲音。褚嬴默默地嘆了口氣,心說下棋這種事情,果然不該帶著這樣麻煩的黃毛丫頭去。糟糕的是,若要下次再去韋府找韋瑞下棋,看起來還是沒有她引薦不行。那個韋岸,雖說是比蕭令姿有兩把刷子,可到底還不能達到桑木清那樣的境界。
褚嬴想想自己也是挺慘的。三歲開始學(xué)棋,下到現(xiàn)在一品入神,境界是下到了,可實力相當(dāng)?shù)膶κ忠彩窍聸]了。平日里下棋不是對著菜雞,就是對著更菜的菜雞。梁武帝算是當(dāng)世高手了,奈何平時太忙又上了年紀(jì)。剩下那些朝中大臣也和蕭令姿差不多檔位,比韋岸還不如。
無意間又想起桑木清,褚嬴忽然覺得夜里的風(fēng)更冷,更孤寂了。他默默地端起了手里的紅頭折扇,不無感慨地嘆道:“你若在,該有多好……”
夜色漸深,天上那彎弦月像披了一層輕紗,朦朧得讓人看不清輪廓,只能看見那暈彩般的銀光模糊成一團??磥砗芸炀蜁掠炅恕?p> 褚嬴一路神清氣爽地走回家,還沒進門便看見家門口的那兩盞燈籠已經(jīng)換成大紅色了。果然,又來了……
褚嬴默默地在大門口深呼吸了三次,像是準(zhǔn)備好了金剛不壞之身,然后大步慷慨就義,哦不,大步走了進去。果然,進了門之后,迎接他的除了到處張燈結(jié)彩滿堂紅之外,還有褚母三堂會審似的問話。對于蕭令姿,不管是身份還是來路,褚嬴一下子也不好解釋,于是只好捂著耳朵悶聲不響沖回房里算完。
沒想到褚母這回像是鐵了心看中了蕭令姿,非要問出個三葷七素來,整整在褚嬴房門外來回問了三個時辰,差點逼得房里的褚嬴找根面條直接上吊。
于是第二天,趁著褚母還沒起身,褚嬴一大清早就趕快收拾了一下自己,遞帖拜宮去了。
這一向去的早了,蕭令姿她們都是在小竹園里練劍,沒有閑工夫搭理他的。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要入了宮,就不會有人對他瘋狂疲勞轟炸了。
竹林小徑上,褚嬴一邊漫步,一邊不停地做著深呼吸,好像要把從昨天開始在家里忍下來的氣全都吐個干凈。清風(fēng)徐來,竹影搖曳,如今能讓他身心舒爽,包容他一肚子晦氣的,除了他心心念念的圍棋,大概也就只有這一片青青翠竹了。
這便是褚嬴生平最喜歡竹林深處的原因。不論過去多少年,他都不能忘記,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地方,承載了他許多或好或壞,或悲或喜,刻骨銘心的回憶。
小竹園深處,蕭令姿剛剛練完一套劍招,正在張月娘身旁喝水,忽聽得銀鈴在那里格格發(fā)笑,一手指著不遠處正往這邊來的褚嬴,一邊道:“長公主!你看那呆子又來了!”
蕭令姿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見到褚嬴還跟沒事人似的,不由得又想起昨天在韋府那檔子事情。張月娘看她神色不對,剛想張口問,卻聽得蕭令姿下令道:“都別理他!”
這兩個人,又不知道打的什么啞謎。銀鈴自是對蕭令姿唯命是從的。張月娘看著這倆互掐慣了,大約猜著又是兩個做法哪里不對付了才起的事端,于是只悶聲不響暗下里笑了笑。
“見過長公主!”褚嬴剛剛走到近前,看見蕭令姿正在那里吃點心,手里還收著寶劍,遂上前先行了禮。
“嗯!”蕭令姿沒好氣地隨意應(yīng)了他一聲,一口吃掉了手里的半塊栗子酥,又揮起手里的劍往外拉開架勢耍起劍來。
褚嬴站在一旁,看著她在那里耍了兩回,忽而又想起昨天在韋府看她和韋岸以劍敘舊這回事來。再想起韋岸,連著他的背景,他的文韜武略,他的少年英氣,褚嬴不知怎的就有些想要跟他較勁。
“長公主!我也想學(xué)劍!我也想學(xué)!”剛剛想起韋岸,褚嬴也不曉得怎么就腦抽了脫口而出來了這一句。
“???!”在場的幾人幾乎異口同聲地發(fā)出這一句嘆,蕭令姿更是連耍劍的動作都停了下來,驚訝得目瞪口呆。
“下臣是說,下臣也想習(xí)武!想請長公主不吝賜教?!瘪屹J真地再次重復(fù)了一遍。
這個呆子,一大清早又不曉得抽什么瘋。除了褚嬴自己,所有人的腦子里都默默地飄過去這樣一句話。蕭令姿果然懷疑他從昨天相親大會之后,就被褚母找來的那六個奇型兵器刺激得不正常了。這樣想來,昨天她還那樣無情地嘲笑他,確實是有些過分,在韋府發(fā)生的事情也是情理之中了。
“褚大人,你……你真的沒事?”蕭令姿想到這些,氣已經(jīng)消了大半,反倒還有些愧疚。
“當(dāng)然沒事!”褚嬴無比認真地沖她點頭。
一個平日里只知道下棋,嫌棄習(xí)武之人粗魯?shù)钠瀵傋?,突然說要跟著習(xí)武,還說自己沒事……這回看來是真的被刺激得不輕。估計是需要再來點額外的刺激才能恢復(fù)正常。
蕭令姿且不管他到底是被刺激得抽風(fēng)需要治療,還是故意整幺蛾子出來想作怪??傊此@個高高瘦瘦的身板就不是那種什么骨骼驚奇可以拯救地球的習(xí)武奇才。更何況,他都奔三了,筋骨都閉塞拉不開了,還談個毛的潛力?
于是,蕭令姿靈機一動,慢慢笑著朝他走過去,趁他不留神一把攬過他的腰,腳下一蹬,筆直就送他上了一棵竹子頂上。
褚嬴被她這突然而來的舉動嚇了一跳,還沒反應(yīng)過來,人就已經(jīng)到了一棵竹子的最高處??粗胺酱笃袢~在風(fēng)中如碧浪洶涌,腳下竹枝疏影錯落離地數(shù)十丈,褚嬴整顆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渾身的血都在往頭頂沖。幸而此時蕭令姿是攬著他的腰,輕身帶著他的。
“長,長,長公主……你……你可別……”褚嬴幾乎被嚇得語無倫次。
“記住要抱住竹子??!”不料,蕭令姿突然沖他壞壞一笑,繼而松開了攬在他腰上的手,顧自飛身下去了。
褚嬴猛地一驚,整個人立時失重從上面掉了下來。嚇得底下的張月娘她們個個驚恐大叫。還好這時褚嬴眼明手快及時用力抱住了竹身,加上竹子上的那些枝杈勾絆,才勉強讓自己掛在那里不掉下來。
不過,這竹子可不是大樹,不是你抱著它不動,它就不會自己來回晃蕩了。于是,這一天的小竹園里來回飄蕩著褚嬴驚恐的叫聲。
看著他在那里來回打秋千似的慘叫,蕭令姿和銀鈴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更好玩的事情,一直在那里看得開心。只有張月娘看著實在危險,一直往蕭令姿那里勸道:
“長公主,別鬧了!褚大人不會武功,萬一摔下來可就不得了了!”
“哈哈哈,他自己說想學(xué)的嘛!哈哈哈……”蕭令姿在那里朗聲笑著毫無舉動。
“褚大人!你可抓緊些,別摔下來了!哈哈哈……”銀鈴尖利的笑聲這回倒格外響亮。
“褚大人??!”張月娘心急地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長公主!??!”
終于,這棵粗壯的竹子像是被玩壞了似的,突然從中段發(fā)出了咯咯咯的聲響。蕭令姿正笑得開心,忽見竹身扭裂,縫隙一下子變大了,心下也是一驚,立時飛身上去……
“?。。?!”
隨著小竹園里所有人同時發(fā)出的一聲驚呼,竹子從中間斷開了,噼里啪啦地徑直壓了下來。
“敏則!??!”
漫天飄舞的竹葉中,褚嬴在一聲慌亂的驚呼之后,也隨著掉了下來。就在他以為自己死定了,決定閉上眼睛安心上路的一瞬間,忽然聽到耳畔有人叫他:
“思玄!”
然后,輕輕地,他像是乘著風(fēng)跌進了云絮里,觸碰到的地方都是軟軟的,還有一陣茉莉花的清新香味。他害怕到了極點,本能地不顧一切抱緊了這朵來救他性命的云。
碧色的輕紗與漫天的竹葉掩映成一片,被褚嬴緊緊抱著從天而降,最后穩(wěn)穩(wěn)落地。雙腳碰到地面的一剎那,褚嬴才敢慢慢把眼睛睜開來,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剛才自己拼命抓住的不是一片軟軟的云絮,而是一個人。一個軟軟的,散發(fā)著茉莉花香的人。
蕭令姿大約也不會想到自己沖過去飛身救他,會被他這樣死死抱著下來。落地的一剎那,她整個人都呆了,眼前除了他寬厚的胸膛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見他胸膛里的心跳和湊到她耳畔的呼吸聲。不過,不論是哪一種,都急促得不像話。偶然間,蕭令姿忽地覺得自己臉上有些不明所以的發(fā)燙。
“褚大人??!長公主??!”
張月娘幾乎被剛才那驚險的一幕嚇到暈厥,這會兒看他們毫發(fā)無損地落地,急忙扔下了手里的東西和銀鈴她們一起飛奔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