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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君

第十一章 善行(三)

鑄君 藍海的鯨 3961 2021-03-08 21:50:20

  秋然看著逐漸平靜下來的男孩,等待著他的答案。麻雀又飛了回來,在附近的樹上盤旋鳴叫。

  “我叫李持念,”男孩好像靜下了心神,叉手躬身對著他們施禮,深深地彎下了腰,“多謝你們救我?!?p>  “他們?yōu)槭裁匆纺惆???p>  “我家在長安,家里是做絲綢生意的。”李持念輕聲說,“我跟著家里人運些綢緞去往江南,誰知路過洛陽時,在郊外遭遇了軍匪?!?p>  秋然看著李持念一點點講述,聽著這些他從沒有去過的地方。

  “家里長輩說,潰軍不如寇,流兵即為賊,商量著給他們一些銀錢,求個活路。我們拿出了所有的財物,誰知道他們還不滿足,抬手就殺了我們兩個雜役?!?p>  秋然忽地有些義憤填膺起來,眉頭微皺。

  “那你怎么逃出來的?你家人呢?”江前問。

  李持念卻不看江前,低著頭解釋起來:“長輩明白他們本就要殺人越貨的,驚惶著四散而逃。我們跑散了,我騎著一匹馬,星夜逃了幾百里。但馬術(shù)不好,在林子外被追上了。我想著借林子的深幽逃離,不過還是被追上了?!?p>  “你說你姓李?家住長安?”

  “是……是的?!蹦泻⒑孟襁€是驚懼不定。

  江前忽然想到了七望之一的隴西李氏,李家出了個李漠,也是在長安。六姓七望是九州上最龐大、傳承最久的七個家族,底蘊豐厚,歷朝皇族也難以抗衡。

  他想男孩應(yīng)該不會是李氏的人,那個家族以明黃牡丹為家徽,族人都會在左肩上紋繡一朵牡丹花。男孩一身絳紅錦衣,肩膀上也沒有牡丹紋飾。而且那個望族的箴語是“家族至上”,想來不會有族人不尊崇這個習(xí)慣。

  “追你的只有幾個人?”江前問出最后一絲猶疑,他知道附近沒有人了,卻力求穩(wěn)妥。

  “是的,只有這幾個人追我,而且?guī)装倮锪耍粫衅渌烁蒙系?。”男孩瞟過幾具尸體,眼神略微顫動。

  不會有人跟著,幾百里,也不會留下蹤跡。男孩長相柔弱,思慮卻似乎很周全,江前不再猶豫了,哪怕是七望的人,他也是見過不少、打過不少的。

  “你說你騎馬來的?”

  “是的,我的馬還有他們的馬都在林子外面?!?p>  “那你接下來什么打算?”

  “我……我不知道,”李持念忽地轉(zhuǎn)臉看著秋然,支支吾吾的,“我身上沒有銀錢了,而且馬也受了傷,沒有它引著,我找不到回去的路?!?p>  “你可以先跟著我們,給你家里人寫信,讓人來接你?!苯翱粗崛醯哪泻?,似乎也就比秋然略大一點。

  “嗯?!崩畛帜盥暼缥孟墶?p>  “秋然,去拿獵物,你們先回去?!苯翱粗锶?。他要留下來掩埋這幾具尸體,把所有痕跡消除,確保不會有人找過來。

  “好!”秋然一瞬間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帶著男孩離開了。

  “你說你馬放在哪了?”他們走過密林,秋然問。他把裝著獵物的竹筐背著,看著臉色還是蒼白的男孩。

  他想這個男孩真是太過嬌柔了,似乎比女孩還要清秀。想著村里的人總說他長相端麗,等見了這個男孩,一定不會再這樣說了。

  李持念微微低頭,抬手指著一個方向。

  秋然走在前頭,讓男孩跟在自己身后,走出了樹林,寬闊的草坡上果然停了幾匹駿馬。

  白蹄墨身的馬打著響鼻,踢踏著腳下的青草灰泥。似乎是看見了走出林子的兩人,它晃了晃腦袋,緩緩地走了過來。

  一邊的幾匹黃馬輕輕低嘶,卻沒跟上去。

  “這是我的馬,是踢雪烏騅?!崩畛帜罾∽邅淼暮隈R韁繩,輕輕地說。

  “踢雪烏騅?”秋然聽過這樣的馬,奔跑起來仿佛風(fēng)行。只是這匹似乎是還未長成的馬駒,難怪會被其他的馬追上。

  “嗯,你要騎么?”李持念看著他,靜靜的像是春湖。

  “我騎那邊幾個吧,”秋然向一邊走過去,“我學(xué)過騎馬的?!?p>  他把竹筐綁在了一匹黃馬的背上,走到一旁,踩著黃銅馬鐙,躍上了另一只馬背。黃馬已經(jīng)不是馬駒了,寬闊的胸背讓他坐上去有一絲別扭。

  秋然卻不在意,扯著粗糙的馬韁一抖,黃馬便緩緩動了起來。他右手牽著另幾匹馬的韁繩,走過去分給了李持念一半。

  兩人幾馬在黃泥路上緩慢行進,沒過多久,秋然望著遠處巨大的落日忽地縱馬,一人一馬如風(fēng)般馳騁起來。他喜歡這樣的感覺,以前總沒有機會。

  李持念看著沖出的秋然忽地不知所措了,他握著韁繩,不知道該放開,還是不該放開。

  看著秋然越來越遠,他莫名覺得有一種東西將要消逝。他再不猶疑了,不輕不重地拍在黑馬的背上,朝著遠處的那個男孩追趕。

  幾匹黃馬在這一刻也自由地跑起來,馬鬃飛揚,追在兩人的馬后。

  江前在巨大的苦楝樹頂眺望,直到發(fā)現(xiàn)林內(nèi)林外沒有一絲異樣,他才放下心來。

  忽然他聽到駿馬嘶鳴,遙遙地傳來。他轉(zhuǎn)身去望,看見幾匹奔騰的馬朝著碩大的落日追逐,仿佛帶起了漫天的紅霞匯聚過去。

  他們馳上遼遠起伏的草坡,多年后攪弄數(shù)萬里九州風(fēng)云的兩人沖上了最高的一線,在江前的視線里忽然消失了。

  流云在天際變幻著,仿若雄獅,又仿若臥龍。

  “夫龍行九天,以何為憑?”何夫子的聲音像是緩慢敲擊的云板。

  秋然跪坐在最后一席,朝著李持念遞眼色,悄悄詢問。他四歲起就在母親的督促下跟著何文清讀書了,母親叮囑無論明面上還是私下里,都要尊稱他為夫子。

  后來李持念來了,也加入了這個簡樸又肅然的學(xué)堂。說是學(xué)堂,其實也就是十一二個人,五歲的十歲的都混在一起讀書。

  李持念的褐色條案在他的一旁,他穿著王動舅舅以前的灰色衣衫,冠玉也拿了下來,卻仍遮不住清秀雅靜的氣質(zhì)。男孩看著秋然的眼色,不知所措,只得瞪大了眼睛回望。

  忽的兩人中間出現(xiàn)一個身影,秋然抬頭,看見了夫子略含慍怒的臉色。他一滯,來不及用書卷遮住手上的玩物。

  “拿來。”何文清晃著烏木戒尺,伸出手索要。

  秋然只好遞了出去,低著頭假裝羞愧,不去看盯著木質(zhì)玩具疑惑的夫子。

  “這是什么?”

  “是華容道,夫子?!?p>  “華容道?”

  “是的夫子,那個木塊是曹操,其他的是攔著他的將軍,他要在圍堵中跑出來。”這是他小時候手制的梓木玩物,父親那時說了個大概,他想象著做了出來,還被父親稱贊過。

  “不學(xué)無術(shù)!”夫子開始惱起來了,前面幾個男孩轉(zhuǎn)頭看著他們哂笑,“山不厭高,海不厭深,你不學(xué)前人的胸懷和志向,竟擺弄這玩物喪志的東西!”

  “是,夫子?!鼻锶坏皖^瞥著旁邊幾人,看見李持念似乎有些擔(dān)心,他總是這樣,一點點事都無比鄭重。

  何文清似乎滿意于秋然認(rèn)錯的態(tài)度,轉(zhuǎn)身又踱起步來。秋然忽地在這一瞬間做了個鬼臉,李持念看著沒來由地笑。

  “誰知道以何為憑?”何文清好像不想讓這個小插曲影響到自己,又拉長聲音詢問。

  “我知道,夫子,云從龍,風(fēng)從虎,這是您教過的。龍行九天,以云為憑。”一個男孩高舉著手回答。

  何文清略微點頭,卻好像還是不太滿意:“還有人知道么?”

  “龍靠著炊煙飛上去的?!比杂悬c奶氣的小男孩喊著,似乎想回家吃晚飯了。

  身穿素袍的夫子笑著搖頭。秋然也想逃出去了,卻沒辦法,只好在桑皮紙上畫著烏龜。

  “待會兒貼在夫子后背好不好?”他向李持念比著嘴型。男孩輕輕搖頭,似乎不贊成這個主意。

  “秋然,”何夫子在這時忽然轉(zhuǎn)身,秋然趕忙把畫紙放下,不讓他看見,“你說說看?!?p>  秋然不知該怎么回答了,站起來嘟囔:“這個……那個……”

  “以志為憑……”一旁的李持念側(cè)過臉輕輕提示,聲音卻太輕了,秋然偏偏聽不清最重要的那個字。

  “你說說你啊,明明是最聰明的一個,卻總也不用功?!狈蜃佑媒涑咧更c著他,一副恨其不爭的表情。

  忽地他又看見還在側(cè)著臉輕輕說話的李持念。

  “李持念,”男孩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提示被發(fā)現(xiàn)了,聽著夫子的聲音像是雷鳴,“你說說,龍行九天,以何為憑?”

  他緩緩地站起,低著頭,聲音還是很輕:“先……先賢有言:蒼龍破煙霞,以山海為基,風(fēng)云作輔,非得也;以凌天為志,摘星為念,得也。所以學(xué)生認(rèn)為,龍行九天,以志為憑?!?p>  “不錯,這是《論典政疏》里的話?!狈蜃有Γ牢康攸c頭,“其實龍乃玄物,先賢以龍為喻,說的是依靠外物是末道,為君子,要有奇絕的志向?!?p>  “我希望你們也有這樣的志向,不要困在這小山村里。”何文清看著李持念滿含笑意,揮揮手讓他坐下。

  “不學(xué)無術(shù)!”他又轉(zhuǎn)臉看著秋然,仍舊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今天就到這兒,都回去吧?!?p>  滿堂的男孩像是久旱逢霖,歡鬧著四散出去。

  “《論典政疏》什么東西?”秋然收起了書卷,與李持念一起走出了屋子。村子青泥路上只有坑洼的地方積著水,晨起時的雷雨停了,陽光把山村的濕意悄悄帶走。

  夏天的雨水就是這樣,來得快,散得也快。

  “之前學(xué)的書,是前朝名相馮甫給高祖皇帝的諫言,編成了集冊。我也是很久以前讀的了,幸好背的次數(shù)多,差點就想不起來了?!崩畛帜畋е鴷磔p輕解釋。

  “噢?!鼻锶粨u頭,他聽著就頭大。

  忽的一個石塊打在了李持念后背上,力道卻不重。他轉(zhuǎn)過身,看著對面的幾個男孩。

  “小女孩也來學(xué)堂么?”為首的男孩笑著諷刺,他十一二歲了,滿身的橫肉像是兩個男孩堆疊的。

  一旁的幾個男孩也跟著笑,李持念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低著頭沉默,沉默像是附近山腳的悠遠長河。

  “你們干嘛?”秋然問。

  “秋然,你別管,我們只找他?!焙龅嘏帜泻⒛眠^身邊小孩的漆沙灰硯,把里面還沒凝固的墨水灑向李持念,“你不是有志么?你凌天?。 ?p>  漆黑的墨汁劃出了一道弧線。秋然猛地拉過李持念,卻還是不夠迅速,幾滴墨汁濺在了他的臉上。李持念擦了擦,烏黑的墨水變淡了,卻抹了半邊臉都是黑的。

  “你們胡鬧什么!”秋然斥問。

  “秋然你幫著外人么?”胖男孩把硯臺塞了回去,轉(zhuǎn)臉看著秋然,“誰讓他逞能的,就他知道的多!”

  “你們夠了,我還被夫子責(zé)罵了,我像你們這樣了么?”秋然皺著眉頭,斥責(zé)幾人,“不如人就多學(xué),這樣算什么!好意思的么!”

  “秋然你胳膊肘向外拐!”男孩不敢欺負秋然,舉拳打向李持念,

  一瞬間拳頭撲面而來,李持念不由得驚慌起來,卻發(fā)現(xiàn)肉包一樣的拳頭停住了。

  秋然握著男孩的手腕,警告他:“我雖然沒學(xué)過武術(shù),但是打你夠用了,你要試試么?”

  胖男孩忽地一愣,他知道自己雖比秋然高大,卻沒有他機敏,只好悻悻地放下了拳頭:“好了好了,我們就想給他一個教訓(xùn)而已?!?p>  “當(dāng)心我給你們一個教訓(xùn),以后不準(zhǔn)欺負他!”

  男孩們面面相覷,他們拗不過,明白秋然雖生得好看,歲數(shù)也不大,但卻比他們都倔強勇敢。他們不敢招惹,只好轉(zhuǎn)身灰溜溜地離開了。

  夕陽的橘光照了過來,幾戶人家的炊煙已經(jīng)升起來了。秋然想安慰一下李持念,轉(zhuǎn)身卻看到了他的笑容。

  隱在墨汁下,仿佛炊煙后的橘色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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