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善行(四)
秋然覺得有點(diǎn)莫名其妙,但仔細(xì)一想,男孩要是哭起來就更荒唐了。
“你笑什么?”秋然問。
“我想起來,從來還沒有人這樣幫過我,替我擋著?!崩畛帜畋е鴷磔p笑,低聲解釋,“我還想起來,前些天在林子里也是你擋著的?!?p> “可不是我?!鼻锶徽J(rèn)為是父親替他們擋住了危險。
兩個男孩走向村角河邊的屋舍,秋然不時與經(jīng)過的村民打著招呼,李持念一直低著頭。
“剛才他們和你鬧著玩的?!鼻锶幌肓讼耄瑢捨恐鴥?nèi)斂的男孩。
“嗯,我知道的,”李持念跟在秋然身旁,落后他半步,“前幾天他還把帶著的醍醐分給了我,那東西甜甜的,很好吃?!?p> “秋然,其實(shí)我……”他忽地想告訴秋然,其實(shí)他家不是做絲綢生意的,他被追也不是因?yàn)檐姺恕K粋€多月來一直想解釋,卻無比糾結(jié)。
“持念哥哥!”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快要走到秋然家前了,小女孩坐在輕擺的秋千上,向著兩人招手。
其實(shí)只是向著李持念招手,秋然對上了妹妹的視線,看見她故意擺頭哼了一聲,知道她還在為清晨的事置氣。早上冬然覺得乳粥太多太膩了,偷偷地想讓自己幫著吃些,卻被他遮住了碗口阻住。小女孩忽地氣惱地鼓起了小臉,他想其實(shí)鼓起的地方分明可以裝下碗里的乳粥的。
最后沒辦法,還是李持念接了過去,一口一口吃了。
他們慢慢地走近了隨風(fēng)輕擺的冬然,長滿深色紅葉的古樹很是茂密,蓬蓬的像個巨大的蘑菇。
秋然想幸好這樹繁盛,才長出堅(jiān)實(shí)粗壯的樹干來,讓他可以搭出這個秋千。父親說起這種貴族女孩的玩具時,他便纏了黃麻作垂繩,鋸了樟木作踏板,以供妹妹玩樂。
“持念哥哥,你臉上怎么了?”冬然也不停下秋千,好奇地問,發(fā)尾一朵小黃花襯得蝴蝶裙擺靈動飄逸。
“你持念哥哥扮小貓呢,你要不要扮呀?”秋然一句話逗著兩個人。
“我不和你說話,哼!”小女孩輕哼著鼻音,兩只腳卻擺動起來。
“那我做好了一個好玩的東西不知給誰了……”秋然轉(zhuǎn)身走向房門,故作神秘地說著。
李持念跟在了后面,冬然見兩人都走開了,忽地有些落寞。他們可以去學(xué)堂讀書,每次只留她自己一個人。她連忙跳下了秋千,小跑追了上去。
秋千在微風(fēng)里空悠悠地晃蕩,卻遮不住遠(yuǎn)遠(yuǎn)而來的車輪聲。
“什么好玩的,什么好玩的?”冬然跑進(jìn)了哥哥的房間,看見李持念用白布沾了水輕輕擦臉,哥哥翻著棕色的小木柜。
江前在隔壁的房間里聽到聲音,知道他們玩鬧慣了,默契地與王寒露對視而笑,接著又幫著她拾弄做點(diǎn)心的紫薯。
忽然馬車聲蓋過了男孩女孩的玩鬧聲,他掀起門簾,走向了房外。王寒露也好奇起來,快步跟上去,挽著他的胳膊。
遠(yuǎn)遠(yuǎn)的,馬車緩緩地朝著江前家來,馬車四周十幾個英武的男人乘著馬,眾星捧月一般簇?fù)碇R車。促榆木為質(zhì)的馬車上披著彩錦,明黃色的細(xì)布簾子遮住了車廂。
走得近了,江前發(fā)現(xiàn)他們騎的是三河馬。這種草原上的栗色馬力速兼?zhèn)?,行進(jìn)持久,是難得的好馬??蓭讉€男人身著紫紅色寬袍,高冠博帶,分明是漢人的裝束。
行到身前,江前看著他們領(lǐng)底藏著的黑色細(xì)牛皮甲,不由覺得一個多月來的猜想是真的了。
為首的男人坐在馬上,器宇軒昂,低低垂眼看著江前二人:“我家公子呢?”
江前不理睬他,也不看他。
“英津,不得無禮!”車廂里傳來低微卻沉靜的聲音。
忽的一只白皙的手探了出來,輕輕掀開了門簾。挽著發(fā)髻的女孩細(xì)步走出,卻沒下來,彎腰站在車門邊,兩手拘著簾子。又一個女孩走了出來,花朵一樣的女孩年紀(jì)小上許多,碧玉的簪子插在發(fā)間,她忽地轉(zhuǎn)身,探出了右臂。
為首的男人趕忙下馬,走到車轅邊單膝跪地,低首靜靜地等待著。
忽然一只纖細(xì)的手搭上了女孩的右臂,緩緩地走出了車廂,這是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絳紅錦衣和金釵玉鐲彰顯著她的富庶??刹⒉皇侵挥懈皇?,婦人眉宇間淡淡的厭倦和冷傲,讓人覺得泰山摧崩也無法讓她皺眉。
這是無比高的地位和多年的生殺予奪才能培養(yǎng)出的氣質(zhì),江前以前見過一些。時隔十年,他又見到了。
十幾匹馬上的男人再不敢端坐,一齊下馬默默站立著。
婦人在女孩的攙扶下,踩著跪地男人的右腿走下馬車,一瞬間江前看見馬車一側(cè)刻著車紋一色的復(fù)葉牡丹。
他忽地明白了,與車一色是不想展露出行蹤,復(fù)葉牡丹是為了在危急下以家族之威震懾他人。
這是隴西李氏的馬車,是虞國皇族的馬車,是那個六姓七望里唯一站到臺前爭奪帝位的李家。
李持念把白布上的墨跡浸入黃銅盆的水中,一點(diǎn)點(diǎn)墨水散了開來。清水卻洗不凈布上的污漬,他的臉上也殘留著輕微的烏墨。
“什么好玩的呀?”小女孩拉著哥哥的衣服,抬頭去看,卻沒有哥哥高。
秋然轉(zhuǎn)過了身子,把兩只手背在身后,故作神秘地望著冬然,嘴角含笑。
冬然瞪大了眼睛等待著,哥哥總會給她小驚喜,她期待起來。李持念也被吸引了,不顧還沒擦干凈的細(xì)膩臉頰,站到一旁等。
“這可是我花了許多個不眠的夜晚做的,”秋然眼睛掃過二人,話語頓了一下,“我敢保世界上沒有第二個?!?p> 小女孩要被他的神秘惹急了,開始去拽他的胳膊:“快點(diǎn)拿出來,快點(diǎn)!”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秋然伸出了右手,展開放在了妹妹的眼前。女孩盯著他手上的小玩物,仔仔細(xì)細(xì)地瞧,輕聲問:“這是什么???”
李持念也低頭去看,男孩掌心的物件精致到不可思議。
“再好好看看!”秋然回答著妹妹的詢問。
“啊!這是桃核!不對!這是小舟!”小女孩拍掌,發(fā)尾的小黃花輕顫。
“核舟?”李持念輕聲說。
“對的,是核舟?!?p> 一個長不盈寸的桃核,刻成了小舟。船篷遮著開有小窗的船艙,玉蘭花紋的欄桿橫亙著,船首船尾一共坐著五個人,各具情態(tài),生動得像是鮮活的人。
“這幾個人是誰???”冬然用指尖輕碰著小舟。
“你看著像誰?”
“爸爸、媽媽、小舅舅,你還有……還有我!”小女孩終于找到了船尾的自己,“還有阿翁呢?”
“在船艙里呢……”秋然輕聲說。
冬然拿到手里仔細(xì)地看,翻來覆去地瞧:“還有持念哥哥呢,也在船艙里么?”
李持念一怔,也期待地看著秋然。
“我還沒刻完呢,”秋然從妹妹手里拿了過來,“要不等我刻好再給你吧?!?p> “我現(xiàn)在就看。”女孩伸手去要。
“那你扮成小貓好不好?”
冬然又鼓起了小臉,瞪著眼睛看著他。
“扮成小貓我就給你……”秋然忽地跳開,緩緩后退,然后轉(zhuǎn)身掀起青色門簾跑了出去。
“快拿來!”小女孩跟著跑了出去,去追討著那件精致的玩具,“不要跑!”
李持念忽地一瞬間被這樣溫馨的情境觸動了,忽然一笑,也跟著追了出去。
秋然把小舟伸給妹妹看,倒退著閃讓,帶著一個跟著一個的男孩女孩跑出了屋子。
昏黃的夕陽照滿了江遲,幾個人從房中歡鬧著追到了夕陽里,有的微惱有的輕笑,有的期望著時間永恒。
時間在一瞬間仿佛凝固了,李持念看著寬闊青泥地上的馬車和人群,不由得呆住了。秋然冬然也不再追鬧,看著直視而來的許多道目光,面面相覷。
十幾個男人打破了寧靜,在各自的馬邊一齊半跪了下去。
李持念看著婦人凌厲的目光,知道這不是夢,或者說他的夢醒了。他收斂了笑意,低著頭,走到婦人眼前施禮:“母親?!?p> “嗯?!陛p輕淡淡的一句應(yīng)答。
他站在了母親身后,低著頭,和江前一家相對。冬然依偎著王寒露,秋然則站在父親身邊,看著對面的人不明所以。
“這些天多虧你們照拂持念,”婦人從身邊侍女的手中拿過錦盒,緩緩打了開來,露出錦盒中黃色絲帛上的玉羽觴,“這是一點(diǎn)薄禮,以此為謝?!?p> 奶白色的羽觴潤澤光滑,在尋常人家的眼里這樣的寶物貴重?zé)o比。江前掃了一眼,看出這是落山玉,也沒有雕刻,更別說精細(xì)的刀紋了,七望里這樣的東西無奇的像是木頭。
他不在乎貴賤,只是婦人禮貌中深藏的睥睨讓他不屑一顧。他沒有露出任何一絲表情,淡淡地說:“秋然,拿了?!?p> 秋然伸出雙手,禮貌地去接,卻看見婦人蹙起了眉頭。微微的,好像在做一件她很少做的事。
沉默,沉默像是不知何時停下的搖動秋千。
婦人最終把錦盒給了女侍,女侍轉(zhuǎn)給了秋然。他明白父親的意思,這東西給村子里的人換些吃的喝的,也好過不要。
婦人微微頷首,不再說一句話,轉(zhuǎn)身踩著半跪的男人走入了車廂。簾子卻沒放下,她看著仍然待在原處的李持念微惱,冷冷地喊:“持念!”
李持念再也沒有辦法了,向?qū)γ媸┝艘欢Y,轉(zhuǎn)身上了馬車。他躬身避過明黃門簾,正要鉆入車廂,忽地一滯,回頭望著不遠(yuǎn)處的幾人。他靜靜地看著,不知在看誰,一動不動。
婦人的微咳喚醒了他,他再不猶疑,走進(jìn)了馬車。門簾落下了,隔開了他這一個多月的世界。
男人們縱身上馬,調(diào)轉(zhuǎn)馬身,眾星捧月般簇?fù)碇R車離開了,如同來時一樣。
冬然繞到哥哥身邊,從他手里奪過了核舟,又好奇地翻看起錦盒來。江前看著可愛的女孩笑,輕拂她的腦袋,牽著王寒露轉(zhuǎn)回家中。
秋然也轉(zhuǎn)身回去,最后一眼看見馬車在夕陽里漸行漸遠(yuǎn)。
李持念看著漸行漸遠(yuǎn)的村莊在暖黃的落日輪廓里消失,放下了被他掀起一線的門簾。
“他們救的你?”婦人淡淡地問。
“是的,母……母親?!彼恢涝摵澳赣H還是母后,猶豫了一下還是喊了母親,時隔三年多沒見的母親。
“你阿姐也來了,也在為你奔走?!?p> “母親和阿姐辛苦了?!崩畛帜钫艘幌?,輕聲說。
“臉上怎么回事?”
“沒什么,不小心蹭的。”
“錦衣呢?”
“以前那件破了?!彼滥赣H怪他太沒禮儀,穿她認(rèn)為低賤的衣服。
“還不換了!”婦人終于被男孩低眉順眼的樣子惹惱了,“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走,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兒子……知道。”他知道是不可能的。
沉重壓抑的氣氛讓他很是清楚。
直至許多年后,大虞史官為了編寫《文孝皇帝起居注》,整理那位逝去不久的先皇手稿時,發(fā)現(xiàn)一件奇異的事。
幾可等身的浸墨生宣上,晦澀古言凝重地述說著過往的點(diǎn)滴,唯獨(dú)在提及十一歲那年的某段回憶時,用了最平實(shí)的話。
那段文字的最后是這么說的:
“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生活,我不再擔(dān)心被誰拋棄,不再猜測身邊所有人的想法,不再害怕突如其來的刀劍落在頸上,每個人都心懷善意,讓你覺得這世上有如陽光一樣溫暖的東西。我在后來的很多年里,都無比懷念那一絲生命里的微甜?!?p> 史官驚駭莫名,顫顫巍巍地將紙稿跪呈給新遷西宮的太后殿下,卻被她隨手扔進(jìn)身前的燙金火爐中。
那段回憶也隨之在文孝皇帝的生平往事里消失了,沒人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