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茗去了美國。
用了第三個名額。徐叔叔知道她不喜歡吳茗。那次在飯店里的時候,徐叔叔就看出來了。但吳茗也不容易啊。他這一路走得,放到別人身上恐怕都跳樓跳了好幾次了。別人問他苦嗎?他脖子上的青筋爆露,握著拳頭說“真他媽的苦!”。她不滿,她說:
他所說的苦,無非是濕熱難耐的夏日夜晚里蜷縮在連行李箱都擱不下的保姆房里和蚊子搏斗;他所說的苦,無非是日復一日的煮一包速凍餃子或是一包泡面加六個雞蛋或是食堂的剩菜里重復一個最便宜的外加一大碗米飯吃的一粒不剩;他所說的苦,無非是跟在導師屁股后面討好討好再討好察言觀色阿諛奉承用盡全力修補粉飾導師的斷壁殘垣;他所說的苦,無非是追著女生們后面跑來跑去大姨媽了叮囑多喝熱水去超市了免費給拎大包小包去購物了免費接送然后悵然若失望著怡人遠去。
沒讓他吃糠咽菜紅軍五萬里,沒讓他沖鋒陷陣朝不保夕,沒讓他天寒地凍賣火柴,沒讓他器官衰竭痛不可言,為什么還覺得苦?
有一天她會明白,沒有哪一種苦比另一種苦更加苦澀,那些都不只是無非是,那不只是不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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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多年起早貪黑,七十二七,如履薄冰,最怕的那一刻終究還是來了。他甚至都沒意識到它來了。這么多年,實驗室,洞穴,食堂;實驗室,食堂,洞穴。食堂可以省略掉,洞穴也可以省略。這么多年了,它,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又無處在。無形,無影,無蹤。
“你不適合我領(lǐng)域!”
“在我領(lǐng)域,你就是沒用!”
“在我領(lǐng)域,你就是個廢物!”
他一點也不覺得害怕了,終于不用再筋疲力盡了。甚至都覺得他可笑。
我是哪里?哪里又不是那個我呢?我畫地為圈,他踩在圈上,膽戰(zhàn)心驚,冷不丁被一巴掌扇到了圈外。他伸出兩只手攀在那個冰冷的鐵圈上,垂死掙扎。我一只腳踏上來,厚重的鐵靴把手骨碾得粉碎,嘎巴,嘎巴,嘎巴,一聲接一聲。我一只腳踏上來,砰的一聲,他終于掉了下去。
只是胸口正中央的某個東西收緊,收緊,再收緊。巖漿磅礴噴發(fā)又迅速冷卻,整個胸腔都被填滿了。腿被抽空了,要飄起來,要浮起來。
給他一把槍吧,他要打爆那個我的頭;給他一把刀吧,他要去剁碎那個我的身體;給他一把鞭子吧,他要抽成泥漿那個我的皮肉。
十年學術(shù),就這么被否定了。
吳茗癱在那個我辦公室的門口,手里還握著等那個我簽字的畢業(yè)論文。那個我早已揚長而去。右手走廊的盡頭是落地玻璃,玻璃是透明的,光線從上面穿過,劃出一個溫暖的四邊形。
他爬過去,坐在那個四邊形里。
想哭,想笑,想大聲喊,想角落里靜。
想找人說話,想聽人說話。說什么都可以,聽什么都可以。
不要讓他一個人,請就讓他一個人。
什么都想,什么也不想。
也許這就是世界,到處充斥著我的世界。
他拿起手機,平靜得寫下那句對不起。他說,竇老師,我辜負了您得期望。我對不起這個名額。老板說我做不了科研,我基本功太差了。
姥爺是一個電話打過來,那是國內(nèi)的凌晨兩點。
姥爺笑著說,我還練完著基本功呢??蒲芯拖裆?。沒有人生來就會基本功的??部部揽赖倪@才就練就了基本功?;钜惠呑樱簿途氁惠呑印?p> 啊——,他嗷嚎大哭。我現(xiàn)在就不想活了,太難了,真他媽太難了。他鬼哭狼嚎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樓道里回蕩。
姥爺就靜靜的聽他哭。
哭完了,他抹了一把鼻涕說,他他媽的憑什么就這么把我否定了。
姥爺說,對啊,他憑什么?。∪税?,大部分都只會重復自己聽到過的話,做自己看到過的事,跌在自己栽倒過的坑里。你能不能活著,不是你說了算嗎?明明是你讓他把你否定的,怎么變成了他否定了你呢?
他用袖子蹭干凈了眼淚。媽的,對,就這么死皮爛臉的活著。
姥爺說,科研還像生活,說難也不難。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角度去解決同一個問題。每一個角度,也會有很多不同的方法。說不難也難,難的是你的方法要被認同。但哪個領(lǐng)域又不需要認同呢?
姥爺又說,但記住兩點,是被認同,不是被某一個我認同。是你的方法被認同,而不是你被認同。好啦,說難也不難,讓我看看你的方法是什么?
姥爺又多問了一句,你知道茴字有四種寫法嗎?
他笑了。他瞅瞅玻璃門里空空的辦公桌,明天他要去那里放一張換導師的申請表。
幾年之后,摸爬滾打,他終于爬進了那個圈子。那些被埋得很深的話也像竹子一樣在吳茗的身體里汲取養(yǎng)分。
就在剛才,它們突然破土而出,一個字一個字。他自己忽然那么輕松的把那些話說出口了,當年老板對他說的那些話。
他說完,眼前博士學生的身影便沖出了房間。沖向走廊盡頭的玻璃,透明的玻璃,飛奔而下。
砰的一聲,他并沒有聽到。辦公室玻璃窗上停了一只蒼蠅,一直在嗡嗡的撲騰的要飛出去。昨天就開始折騰了,真是賣命啊,他想。他打開窗子,幫它飛了出去。
毛大姐在他門口敲了兩下,要幫他清倒垃圾。他起身笑著說,“真是辛苦毛老師了!”
毛大姐把垃圾扎起來,回頭沖吳茗道“我哪能是老師喲,人家秘書們是老師。我這干體力活的擔不起。還是喊我毛大姐吧?!?p> 吳茗說,“應(yīng)當毛老師的。我剛來時候不懂規(guī)矩,喊人家秘書,喊您毛大姐,別放在心上啊?!?p> 當?shù)囊宦?,毛大姐的衣服袖子刮倒了他桌子上的咖啡杯,咖啡灑了一桌子。咖啡沿著桌子漫延。眼看就要流到他剛打印出來的文章上,毛大姐慌忙中用袖子去擦,連連對不起。他抽了一沓手紙,撲在咖啡液上,“毛老師,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p> 外面越來越嘈雜。電話鈴響了,電話那頭說他手頭的所有項目都要被叫停了,包括那個雙雄產(chǎn)子。孩子的家長已經(jīng)找了媒體。他一拍腦門,媽的,那小子寫的計算機代碼還沒有交給我呢。
吳茗拿起那篇被咖啡泡過的關(guān)于雙雄產(chǎn)子的稿子。他知道,有了他的名字,文章不能發(fā)。竇老爺子頂不住競爭對手對輿論的挑撥。輿論總張冠李戴想當然掌握一項頂尖技術(shù)的科學工作者是個道德圣人。不加他的名字,他又心不甘。雙雄產(chǎn)子的文章就被這么擱置了下來。
姥爺堅持要等到輿論能夠接受科研能力和科研人品互不相關(guān)的時候。他哪里等起,他還要評職稱,評頭銜,關(guān)鍵是他還要養(yǎng)家糊口。吳茗一怒之下,毀掉了所有實驗結(jié)果,開了一家養(yǎng)小白鼠的公司。
沒想到,小白鼠養(yǎng)的好,系里那些教授們倒對他和藹可親了。之后,一路順風順水,職稱也評到了,副院長也坐穩(wěn)了。
吳茗總說他無心這個副院長的位子,他心在科研。
姥爺說,可惜了。都是讓我逼的。
姥姥說,你這話說得,就你能耐大!你是逼人家做科研,還是逼人家做院長了?你能耐大,你讓森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