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季位趕著羊回到家里，樸水花見他回來，忙去做飯。季位關(guān)上大門，撒開韁繩，隨手拿起掃帚，把院子打掃干凈，順墻倒下一溜干豆殼。羊沖過去搶吃時，自己趕忙去燒了一鍋溫水，撒了一把麩皮，等羊吃完豆殼，喝了溫水，
一只只肚子滾圓，臥在地上滿足地反嚼，“咕嚕，咕?！币宦暯右宦?，季位看著高興。
他把樸水花叫過來說：“我還要出去兩次，我不在家時，你就按這個步驟，把羊給咱伺候好。地要干凈，水要溫，綿羊講究毛色，喝了冷水拉稀，污了皮毛，賣不上價。”他的心情特別的好，又跟樸水花聊起了帽子被風(fēng)吹掉，被討吃老漢撿走，以及去大姨家住了一宿的事。樸水花一夜擔(dān)驚受怕，后悔自己吵架時，氣急敗壞，口不擇言，傷了他的自尊，正想要道歉和解，沒想到季位先給了她臺階，感覺誠惶誠恐，忙去盛了一碗熱乎乎的飯，雙手捧著遞到季位手上。
她說：“你平安回來就好，我著急得一夜心神不定，怕你有個閃失，咱這個家不就天塌了嗎？老話說，‘丟帽子丟煩惱，撿帕子，哭恓惶，拾筷十年快，撿袋裝錢財?！蠲眮G的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咱再買一頂新帽子?！?p> 季位蹲在碾盤上，邊吃邊和氣地說：“家和萬事興，咱這也是兒女雙全的一家人，往后扭成一股繩，勁往一處使。季家的日子，不能在我的手上敗了。大門記得要關(guān)好，生羊跑出去，找不到回來。你也別對人講這件事，咱不聲張，穩(wěn)穩(wěn)地把錢掙到手，也別在人前哭窮，沒人信，咱就算打腫臉充胖子，也不能讓外人看扁了?！?p> 季位又連續(xù)出去幾次，精打細(xì)算，磨牙費口地把購買九只羊的錢硬湊成了十只整數(shù)。兩個多月過去了，羊肥了，季位瘦了許多。他每天鏟糞、挑土、墊圈，忙個不停，瞅著滿院子撒歡的綿羊和堆成小山似的糞土，他滿心歡喜，盼著再過十幾天到年底，錢就掙到手了，明年開春，自留地的肥料也充足了。他的心里充滿了成就感，季懷抽空回東兆村看過幾次，他滿意地對常氏說：“咱的兒子，是個過日子的人了，往后我們可以放心了。”妻子聽得眉開眼笑，老夫妻多年的擔(dān)憂，終于煙消云散了。
臘八這天，陰，天上的云又黑又厚，午后又刮起了大風(fēng)，眼瞅著要有一場大雪。季位扒拉了幾口飯，就放下了碗，連續(xù)挑回十幾擔(dān)黃土，堆到房檐下。墊羊圈土少了不行。十只大羊，一夜能尿濕半拃虛土，土必須備夠幾天用的。大雪封路后，再想挖土挑回來，困難就大了。等他一切收拾妥了，他覺得很累，把兩個兒子一邊摟一個，拉到被窩里，早早地上炕睡覺。
鄉(xiāng)村人的晚飯都很簡單，差不多全是稀飯加咸菜，一人喝幾碗，一夜尿一大盆，也不加蓋子，滿屋子的尿騷味。樸水花是個干凈人，每天早上起床，先倒尿盆，后忙別的。這天早上，拉開門一看，地上的雪有半尺厚了，鵝毛大雪，仍沒停的意思，便將大尿盆送到門外，進(jìn)屋取過笤帚，要掃出一條通向廁所的路來，農(nóng)村的廁所都在離屋較遠(yuǎn)的院子角落處。
這時，大寶醒了，赤條條地從被窩里爬起來，樸水花剛走到門口，怕兒子著涼，趕緊放下笤帚，去幫大寶穿衣服，還沒穿好，二寶又‘哼唧’著要起來，她一忙，就忘了掃雪的事。
綿羊聽見屋門響，看到屋檐下冒著熱氣的大盆，一擁而上，木柵欄無聲無息地倒在厚厚的雪地上，它們爭先恐后地沖上去喝光了一盆尿，兩只遲到?jīng)]喝上的綿羊，失望地舔了舔盆底，‘咩咩’地叫了幾聲，走開了。
過了不久，院子里傳來羊的慘叫聲。樸水花放下孩子，出門一看，傻了，雪地上橫七豎八的倒著幾只死羊，有兩只還在垂死掙扎，羊圈里還有兩只綿羊，睜著驚恐的眼睛，‘咩咩’地直叫，她嚇得失聲大哭起來：“我的媽呀，綿羊怎么死啦？”
季位在夢中被驚醒，一躍而起，蹬上褲子，拉上棉襖，襪子也顧不上穿，趿拉著鞋，出門一看，當(dāng)時就懵了?！斑@是怎么回事兒？”他大驚失色地問。樸水花指向尿盆，說：“綿羊怎么這么傻，還喝尿？山羊是不喝尿的?！奔疚灰宦犆靼琢耍吹絻芍痪d羊還在掙扎，大聲說：“綠豆解毒，快去拿一碗綠豆來，他光著膀子去推石碾，發(fā)現(xiàn)石碾凍住了，又去推石磨，石磨也凍住了。他用雙手掃去碾盤上的積雪，跑進(jìn)屋找了鐵榔頭和圍裙，奪過樸水花手上的碗，將綠豆倒在石碾上，把圍裙蓋在上面，用榔頭拼命地砸，又催樸水花取了一碗水來，放進(jìn)砸碎的綠豆渣，雙腿跪到一只抽搐的綿羊跟前，讓樸水花掰開羊嘴，他順勢將兌水的豆糝灌下，可惜羊已經(jīng)不會咽了，不一會兒，兩只剛才還掙扎著的綿羊，瞪眼伸腿兒也死了。季位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雪地上，從不曾哭過的他，一瞬間淚如泉涌。片刻后，他站起來，將八只死羊拖到背墻根下，摞成一道矮墻，用頭一天挑回準(zhǔn)備墊羊圈的十幾擔(dān)黃土掩埋好。他踉踉蹌蹌地走進(jìn)屋，躺在炕上，發(fā)起了高燒，一周后，便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面容憔悴。季位心灰意冷，之前，他啥也想到了，就沒想到有這一災(zāi)。
病剛好，他便垂頭喪氣地去報告了父母。看見平日風(fēng)度翩翩的兒子，胡子拉碴地出現(xiàn)在家門口時，常氏嚇壞了，上前拉住季位的手，自己的手卻先顫抖起來：“出了什么事兒？別怕！還有我們呢。”
當(dāng)聽季位說是羊死了，她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說：“這算什么大事，是生意都有風(fēng)險，哪有穩(wěn)賺不賠的生意。天災(zāi)人禍，誰也預(yù)料不到?！奔疚涣鳒I了，他愧疚地說：“可是，我賠光了你們的老本，我無能?。∥覜]臉見你們，來說一聲，我想出去打短工，看誰家蓋房，需要背石頭的小工。我做不成生意，就掙點苦力錢去?！?p> 常氏聽得眼淚也撲簌簌地落下來，心疼地說：“不能去，你長了這么大，啥時候干過那種苦活？咱家還沒窮到那個份上，不用急?！奔緫岩舱f：“咱只是賠了老本，可是咱沒欠債。身體要緊，開春后的集體勞動、自留地，都等著你呢?！?p> 季位嘆口氣，說：“羊是死了，羊糞倒攢了不少，自留地的肥料充足。等到土地解凍后，我把咱西山那塊貧瘠地，分開挖幾個坑，把八只死羊埋進(jìn)去，漚肥。唉！事到如今，也就這點用途了?！闭f完，又難過地垂下頭。三個人都不說話，一時想不出主意。
常氏打破了沉默，她說：“過完年，該收明年的房租了。咱把錢買成棉花，讓你媳婦紡紗織布。兩個孩子給我送來，咱全家使勁，這個坎能過去?！奔疚浑y過地說：“兒子無能，說好年底還你們錢，這下落空了，還要拖累你們帶孩子。”他狠狠地在自己的胸口捶了一下。季懷說：“這些事，別掛在心上了，就當(dāng)是為你交了學(xué)費，說到底，這點家產(chǎn)，遲早還不是都留給你？”季位聽得淚流滿面，看見常氏被蘭炭煙嗆地直咳嗽，他的心里充滿內(nèi)疚，這么多年，父母都是這樣過冬，他根本沒想過，讓父母燒火炕取暖。
季位借了架子車，裝上幾麻袋干豆莢殼，拉到父母家，并動手拆了蘭炭爐子，這一回，收購時的托詞真的應(yīng)驗了。
這個年過得冷冷清清。季位沒心思寫對聯(lián)兒，躲在父母的家里。季懷和常氏也是十幾年來，第一次沒回東兆村過年，倒也省了走親訪友的花費。
春天，冰雪融化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時，季位把死羊一只一只的背到地里掩埋，他怕別人知道這件晦氣的事兒，生意做砸，只有家人知道，在外人眼里，季位家的日子，還是讓人仰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