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庇于婦下，醉佻佳人
詞曰：夢江南·堂門驚心響
薄影月，斜照院松銀，煙鎖宅深門叩響，寒鴉聲起驚愁心。喜見故人親。
萬般無奈月眉彎，爭待事過侯平時(shí)，怎知天不管情，山路不轉(zhuǎn)水窮盡，曲不奏效地?zé)o靈，苦苦掙扎守月明，人生不如意之時(shí)，冥冥之中是否注定，真?zhèn)€好大一驚。
盧曦道：“可恨，大不妙了，眼下事情緊迫，而你是個(gè)干凈的，是我連累了你，不綁束我押出，怎能澄清你是個(gè)無辜的人，
一同遭罪，我心有愧，然而男子氣概理應(yīng)豪邁吞沒山河雄壯，不能縮頭縮尾于婦人庇護(hù)之下，一人做事寧愿一人當(dāng)，待我出去與他們理論一番?！?p> 正要開門出來時(shí)，被秦氏一把止住，道：“無益也！抓賊的眾人哪有功夫聽你辯解，先打你一百殺威棒，再送官，那時(shí)節(jié)后悔也無及了，因此不可胡來，只全聽我將事兒周旋，化險(xiǎn)為夷，方可保你平安。”
正是：曹孟德臥他人之婦險(xiǎn)丟命，賈環(huán)污蔑寶玉大受鞭笞的心緊，商君逃命出秦被抓的魂驚，三藏遇著妖怪怕，李煜敗北被俘憤心扎，伍員逃亡走天涯，劉邦疑心太重功臣?xì)?，慌得韓信反叛他。
盧曦問道：“如今火燒眉頭，我又不能坐以待斃，怎生是好?”
秦氏回道：“我出去說散他們時(shí)，你只管暗躲在屋子里，但凡臨時(shí)聽到外面一些風(fēng)雨蠢動，人員打殺，爭執(zhí)嘈雜，切莫出來露面，更不能有一句言語道出，免得出了幺蛾子，我措手不及，難以應(yīng)付場面，你也不要問及，我自有退卻他們的道理，我去也，不消一時(shí)半刻便回。”
秦氏重點(diǎn)燭火，提了紗燈，開了前堂門，照耀著路徑，走過院道，看到院外火光閃亮如白晝，聽得人聲鼎沸。
正要開了大院門檻，卻停住了，忖度道：“我把大門一旦攤開，他們蜂擁而入，憑我一人之力何以阻擋得住他們，那時(shí)候?qū)⑽葑铀巡橐槐?，此則危矣！”
所以秦氏并不開了大門，只掇條藤綁竹梯，倚搭高墻，上去梯子打一偷看時(shí)，火把照亮中。
清晰可見兩個(gè)大漢，領(lǐng)著三五十人，都拿著棍棒，鋤頭，鐵叉，長鑿，鳳凰鐮，柴斧，圍住了宅院。
那一個(gè)粗漢說道：“給我仔細(xì)看明，勿要走溜了強(qiáng)賊?！?p> 秦氏見了如此陣勢，倒吃了一驚，欲想回屋里去，但已在盧曦眼前作了承諾，怎能失信于人？
因此深呼一口氣，壯著膽量，伸出頭來，向墻外問道：“你們等眾人，因何故半夜三更來圍住我的宅院？”
那粗漢答道：“少作糊涂，今夜出了強(qiáng)賊偷入閨房盜色的事，因此發(fā)動大伙上街追尋，抓喊聲震耳欲聾響通街坊鄰里，你如何不知？
我們一路從東街緊隨那賊的蹤跡到了西街這里，卻尋不見他的身影了，現(xiàn)今有證人看到那賊翻進(jìn)了你院子里去，乞求你主人家打開貴宅讓我們好搜查一遍，將那淫賊抓了捆綁回去，好完事，不勝感激?！?p> 秦氏冷笑道：“切！原以為造了甚么大事，鬧了半宿，害得奴家寢不安席，憂心忡忡了半晌，卻為一個(gè)小毛賊的雜碎皮事，
惹勞大家費(fèi)心費(fèi)力，趕了一夜，竟然連汗毛尚未摸到賊的一根哩！不為可恥？敢問那賊勾得那姑娘到手了么？”
那杜老爹出來罵道：“那賊也是膽大妄為，深夜搶入我閨女的房里，一頓來就是操作霸王硬上弓，
幸好我阻止得及時(shí)，嚇跑了那賊，保留了我閨女的名節(jié)，論起那賊斗膽采花一回，往后定是屢次來禍害人家，必須把他辦了，方能杜絕此事再上演?！?p> 秦氏道：“既然大家都相安無事，都散去了吧，要是逼急了賊，弄個(gè)魚死網(wǎng)破，此不悲乎？”
那杜老爹道：“怎能散去饒恕了那賊哩？況且你是個(gè)女流之輩，如今那賊入了你的宅院里，怎可憊懶不提防？
庇護(hù)強(qiáng)賊猶如古時(shí)農(nóng)夫救了一蛇，卻被無良心的蛇咬了一口毒死了，那賊待我們?nèi)r(shí)，
趁你不備，突發(fā)襲擊了你，就算喊破喉嚨，也沒人理得了你，豈不便宜了那賊，教人惋惜乎？”
秦氏道：“休來唬我，老娘心思熟透，自家院子摸進(jìn)一只螞蟻，也是知曉得，何況一個(gè)大男人爬進(jìn)來？
如今世道果真有那么一伙強(qiáng)人倚著抓賊的口號，賺得主人家開門，持槍擁棒入室打劫人家的錢財(cái)，
因此不敢草率開門，你們又沒有一兩個(gè)軍官在場主持，無憑無據(jù)，如何讓奴家肯信得過你們是真心在抓賊？正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怎能半夜里讓你們進(jìn)來把個(gè)院子弄得天翻地覆？”
杜老爹未及開口，卻被那粗漢咄的一聲，朝地啐了一口唾沫，
罵道：“這婆娘與那賊必連著一腿的關(guān)系，處處偏袒著歹人說話，和我們唱反調(diào)，真不識好人心?！?p> 另一個(gè)黑粗漢大聲道：“哥哥！懶得跟她扯甚么嘴皮，允答我?guī)ьI(lǐng)眾人撞破她的大門，大步拽進(jìn)里去，如卻有那賊端在里面，
一同和這婦人綁捆了，吊起來便是一頓毒打，以泄我心頭之恨，才可押去送官里?！?p> 秦氏笑道：“你們聽聽！這大哥正喊著要?dú)⑽伊?，怎敢讓你們進(jìn)來，要是撞壞了大門，我狀告縣衙里去，討你們造修個(gè)新的，
再者！千萬別起放火燒院子之心，此是喪盡天良，害人殞命之舉，輕則判刑發(fā)配邊城戍守，重則定死罪殺頭。”
那粗漢道：“照你如此一說，今夜我們且搜查不得你的院子？存心阻撓，窩藏包庇那淫賊，專一與我們?yōu)閿常豢贤俗屢徊?？?p> 秦氏陪笑道：“說那里話？我院子里一塵不染，干凈的不容一撮污垢之泥，那有你們所說的賊人，休冤枉了良人，只要你們拿出搜捕令來，任憑你們檢查宅里的一發(fā)一毛，嘴里絕不道個(gè)“否”字出來。
若沒有，恕不能聽命于君也！此門開不得，將有打開便是明天陽光燦爛之時(shí)，各位可提攜盤纏，段匹禮物來看視，我以好茶好水招待大家，
此時(shí)！天氣深晚，不能長陪在場的各位親朋好友搭話，罪該萬死！奴家人困馬乏，將去歇息也，諸位安好！”
下了墻來，搬開了竹梯，仍照亮著路徑，走回了前堂，輕敲那門鈴，悄悄叫道：“官人！是姐姐我，且快開門?！?p> 盧曦正在疑慮秦氏若是理論不過他們，開了大門，引著那眾人來捕捉我，豈不是易如反掌?徘徊不定時(shí)，忽然聽得秦氏叫喊，忙來拽開了門，兩人一處進(jìn)去。
盧曦就勢問起話來，道：“姐姐！外頭是如何個(gè)情況？”
秦氏回道：“他們好沒個(gè)道理區(qū)分，硬說使我開門奉承他們檢查一遍，我斷然不肯，雖丟開一處沒理了，自家回來答復(fù)你，我估計(jì)他們不消多時(shí)就散去了，你且安心在樓下客房里委屈一宿，如有不周之處，敬請?bào)w諒。”
盧曦道：“多蒙姐姐周全，故不被活捉，能收留小子一宿，怎敢有抱怨之言？”，秦氏道：“夜已至深，我去收拾床褥被子，予你方便安寢?！?p> 那秦氏提著燭火，進(jìn)了客房，隨意收拾了東西，鋪好了簟席，蓋了墊子，拿了新衣與盧曦，自上樓去睡了，不在話下。
且說那班外頭的眾人，見秦氏不肯開門，又不理自去了，雖爭執(zhí)了起來。
眾人問粗漢道：“那婆娘不理睬咱們，既不能硬闖強(qiáng)入，又不能令彼開躺宅門，我們死守在此，逗留四五個(gè)時(shí)辰到天明違背了官約，終不是個(gè)法子，現(xiàn)下如何是好？”
那粗漢并不回復(fù)而是請示那閨女的杜老爹，兩人嘀咕一陣，又深思半晌一會，來回復(fù)眾人道：“且留下倆人看守，一旦有那賊的音訊，即刻奔回告稟我們知曉，余者可歸回去安睡。”
因此留了兩個(gè)眼快腿腳靈活的人，眾人雖散去了，不必細(xì)題。
漫漫夜長寂寞空，流彩似箭破蒼穹，三更天，五昏地，霧籠渺茫路失迷，星野點(diǎn)點(diǎn)到隴西，風(fēng)搖樹影婆娑起，月皓水凝玉兔晰，潭水深邃塵途僻，庭院幽幽絕曙光，灶爐暗暗無火熾。
且說盧曦夜里想起那怪來，翻來覆去，并無睡意，煩心纏身，在胡思亂想，不覺星移殘?jiān)聣嬄洌瑬|方發(fā)白。
黃鸝枝頭鳴叫，畫眉翠柳噪喋，天已漸亮，雖起來穿了新衣，出了客房，洗漱罷，正要辭別秦氏歸去。
卻早有秦氏預(yù)備了茶飯，見盧曦已走至身旁，看著其面容憔悴，無精打采，想必因昨夜做賊被趕，心有余悸，不曾飽眠，問道：“官人臉面蒼白，不貪睡多會，是急著要?dú)w去焉？”
盧曦施了禮，回道：“倍感昨夜救搭之恩已銘記于心，他日有困難落魄之時(shí)而求助于我，便傾囊相助也，多逗留在貴宅便是打擾，甚為不好，故此作辭而別。”
秦氏那肯放盧曦歸去，便道：“早飯已備下，且吃了再走不遲。”
盧曦本想推托，因秦氏三回五次寬勸，雖應(yīng)承于中堂尋個(gè)次位坐下了，那秦氏自把菜蔬果品排上，燙酒篩下，再將素食端來，秦氏道：“向來貧窮，無以為生計(jì)，只些粗茶淡飯款待，切勿見怪，失禮了?！?p> 盧曦道：“客氣矣！鄙某能勾得一簞糲藿食，一瓢濁漿飲，已滿足矣！何敢寄求佳肴美饌相待？”
秦氏近身把盞篩酒，兩人正吃上兩杯，只見盧生，盧夢婷兩個(gè)下得樓來。
盧生一見是盧曦，喜道：“哥哥何時(shí)來也？不上樓知會我一聲，向來甚是掛念?！?p> 急去走近盧曦身旁，撿個(gè)位置坐了，那盧夢婷看家中來了陌生男子，雖然曾有過一次相碰之面，仍是羞澀，故而步行緩慢，想退回樓上去。
那秦氏目睹了，叫道：“此是前段時(shí)日搭救我于流氓手中的恩公，快來見過他！”
那盧夢婷聽得被呼喚，只好走來向盧曦施禮，道了萬福，盧曦忙起身回禮，道：“不必多禮，微薄功勞何須掛齒！”
盧曦先坐了，盧夢婷羞羞答答，扭扭捏捏挨著秦氏而坐了。
盧曦見粗茶淡飯，極感可憐她們?nèi)缸?，吃得太清淡，缺少營養(yǎng)，因此拿了一些碎錢出來，叫盧生買一只熟肥鵝，幾斤煮透的羊肉回來案酒下飯。
那秦氏見盧曦掏了錢財(cái)出來，乃嘆息道：“家中瓷缸里所剩粟米也無幾了。”
盧曦聽了，又拿出幾十文錢放在桌上，叫盧生也買點(diǎn)精米回來，那秦氏又是長吁短嘆道：“那粟米若是買了，但無鹽醋炒菜，終是使人無奈?！?p> 盧曦心里曉得秦氏的話味，索性拿出一錠銀子，說道：“別道是柴米油鹽，但凡謀生所需，也夠得上花用一個(gè)月了?！?p> 那秦氏緊蹙眉頭，苦道：“吃得雖解決了，但穿得衣不蔽體，怎好出去見人，怪臊害殺我也！”
盧曦也懂得，道：“此事容易，只是我今時(shí)出門少帶了銀兩防身，回去時(shí)，便叫家中奴婢將些段匹綢布沿途送來?！?p> 那盧夢婷聽了秦氏既抱怨此，又埋怨那，看不過眼，生氣道：“姨娘！休要欺負(fù)別人太甚，為人處事忒過占便宜，非仁慈積善之德，定使人憎嫌?！?p> 那秦氏啐了一口，道：“小娘們，你跟我急眼個(gè)啥子？我只隨口說說而已，又沒強(qiáng)迫他的，是他硬要多作情，焉可責(zé)怪我也？”
盧夢婷道：“恩公為人厚道，你裝腔作勢的矯情，能不使人看得心疼憐憫？吾家雖貧寒如洗，絕不可沒了骨氣，收領(lǐng)他人錢財(cái)?！?p> 秦氏推托道：“勿要噴我，我連一個(gè)錢仔都沒摸著，俱是官人給小生拿捏了，如何就冤枉我來？”
盧曦見她們兩個(gè)爭執(zhí)不休，勸道：“此事在于我的不妥，與你們添加了麻煩，傷了一家子的和氣，在此陪個(gè)不是?！?p> 盧生道：“她們一直以來皆是爭喋不休，哥哥休理會之，稍等片刻，我去買美味回來與你配酒下菜?！?p> 盧生拿了一點(diǎn)碎錢出去了。盧夢婷見盧生拿了恩公的錢財(cái)，罵道：“不識大體的盧蹄子，怎敢無禮貪人財(cái)物？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家教存有歪風(fēng)邪氣，辱了先祖名譽(yù)，污了門楣光澤，慚愧，慚愧！”
盧曦道：“別說這話，是我想吃葷味，教他買些來案酒，罵他作甚？”
秦氏聽了盧夢婷的這話卻感不自在，說道：“你這個(gè)小婆娘太不會說話，罵了弟弟便罷了，怎地又扯到我的身上來？”
盧夢婷只裝作糊涂無知，問道：“姨娘！你是和我在說話？”
秦氏氣得不禁，道：“我神魂顛倒，自個(gè)兒在言語，發(fā)了愣怔，可乎？”
盧曦見她倆一家一句，來回斗口舌之爭，苦勸道：“你們能否消停片刻，以清靜耳根，融合一處就食乎？”
秦氏陪笑道：“皆聽隨官人的，奴家因女兒不懂家規(guī)，面訓(xùn)了幾句，官人不愛聽，就此打住?！?p> 盧夢婷笑道：“不知誰在訓(xùn)誰哩？”，話剛落下，盧生領(lǐng)著鵝肉，羊肉回來了，即時(shí)切片熱端來，四人起筷開吃，盧夢婷卻沒吃那些肉。
盧曦見了，問道：“不合令嬡的口味？”，盧夢婷回道：“卻不是，只想吃得清淡一點(diǎn)罷了?！?p> 秦氏道：“有人清高自傲，不愿隨意受領(lǐng)別人的施舍，一時(shí)氣在心里，倔強(qiáng)之驢難以駕馭，官人意會便可，無須作徒勞之功。”
盧生道：“適才出去時(shí)，見有兩人躲在角落里，鬼鬼祟祟在左觀右看吾家大門口，不知為了何事？必定是歹人，因此我急急忙忙回來，不敢停留一刻?！?p> 盧曦和秦氏聞言，兩對眼相直視，秦氏道：“斷是色賊膽大包天，蹲在門口處，待老娘出去時(shí)，偷看我的姿色，真是一種米養(yǎng)育百種人。”
盧夢婷等三人聽了，皆縮頸吐舌。秦氏道：“作甚么？飯菜卻不好吃？”。
三人回道：“那倒不是，只是酒烈嗆鼻辣喉，故作此狀。”，須臾！酒飯吃完畢，收拾了碗碟杯盤，秦氏呼叫盧生上樓讀書練字去了。
而盧夢婷協(xié)助秦氏在廚下洗了碗碟，正要上樓去，盧曦喝得兩眼朦朧，醉醺醺跟在后面，盧夢婷問道：“恩公為何跟著我來？”
盧曦笑答道：“神仙姐姐！你往何處去便跟到哪？生作夫妻鴛鴦，死是一堆墳?zāi)雇裨帷！?p> 盧夢婷頓時(shí)羞紅滿面，用手捂住臉頰，罵道：“胡鬧！”，急忙走上樓去，入了房里，上了門閂。
盧曦恍惚中聽到罵聲，揉揉雙眼，回過魂來，看不是自家屋子，走去客房一躺便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