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近觀詩人,探險惡林
散曲曰:天凈沙·盧曦謹(jǐn)慎探惡林
藤薜霧瘴林幽,古松盤地禽愁,路徑深深峭陡?;璋稻o湊,探身回顧凝眸。
那秦氏在廚下忙亂中抽出閑暇,本以為盧曦已辭歸去了,出來進(jìn)客房正欲收拾被褥時。
卻望見盧曦躺著昏迷不醒,醉得一塌糊涂,一股酒味濃郁熏鼻,走去斡開綺窗,頓時心曠神怡,但見:
清風(fēng)縷絲蕩楊柳,絢麗曝暖古柏萩,沉香側(cè)亭池水流,枝繁茂葉鳴斑鳩,滿堆芙蓉盛艷裝,繽彩蝴蝶戀花瓣,翠竹擁護(hù)玉雕欄,古箏一曲霄漢響,何時盼得丹楓詩,紅葉牽得韓女妻,贊賞二妃淚、絕灑斑竹意。
那秦氏看著陽光燦爛,余輝泄進(jìn)房里,照得盧曦面如傅粉,凝膚冰肌,紅顏煥發(fā),英俊瀟灑。
弄得秦氏春心蕩漾,靜靜來看著盧曦臉龐,愛憐堪惜不得,
忍不住去觸摸他的八字粗黛眉,語道:“朱顏綠鬢好風(fēng)采,美如宋玉皎潔清粼,貌似潘安毓秀靈俊。甚羨周郎英姿勃發(fā),贏得小喬嫁,何期勾得巫山神女云雨事?敢問誰人是君的西施?”
盧曦醉里回言:“仕宦當(dāng)作執(zhí)金吾,娶妻當(dāng)?shù)藐廂惾A?!?p> 秦氏見盧曦醉中胡話,認(rèn)為酒后最能吐真言,便再問道:“汝之陰麗華者乃是誰?”
盧曦醉夢中一笑道:“當(dāng)屬盧夢婷是也!”
秦氏一聽,氣得臉面通紅,言語阻塞,頭發(fā)直豎,罵道:“賊驢蹄子!不懂奴家的一番殷勤心意,
坐看云雨聚還散,朝暮思郎郎不來,經(jīng)冬復(fù)歷春,日夜盼君君不知,以致廢寢又忘食,人比黃花瘦,須念官人懂我愁,
而你恰恰卻是顧盼那小婆娘的美色,跟那死色鬼一般,也不是個好東西?!?p> 活生生氣得秦氏幾乎一死,急去廚下打了一盆冷水,端來就盧曦身上一潑灑,直把他作個突然猛驚醒。
而那盧曦卻惱得無奈道:“你做甚么一瘋一癲?喝恁得醉倒,將來正要入睡去,卻被你無緣無故潑冷水弄個嚇醒!教我濕漉漉一身水怎生是好?”
秦氏生氣道:“此處非你所睡之家,從何處來回到哪里去,孤男寡女堆在一起,定惹街坊鄰里笑話!吾承擔(dān)不起這背后的一套辱罵,你急急快去?!?p> 盧曦滿腦疑惑,又氣又愁又無奈,問道:“怎地卻惱起氣來?誰又得罪惹你了?坦誠述說與我聽!”
秦氏道:“奴家那有生得一腔怒火!我是一個晦氣的守寡貧婦,只不曾想玷污了官人的一身凜然正氣?!?,
便拉起盧曦,又推又扯,思及大門口有人蹲守,雖把盧曦逼擠到后院去,開了旁門,不予盧曦說話的機(jī)會,一把手就推他出去,急拴上了門。
那盧曦也是滿肚子疑思,想不通究竟出了什么差錯,以致此婦人突然翻臉不認(rèn)人,停滯屋里片刻不能。
而且沒來得及拿自己的衣裳,硬是把自己推出了院子來。
盧曦嘆息道:“女人三心二意,極難捉摸定她們的心思,一會殷勤附和,另一頭卻不樂就翻臉不認(rèn)人,真怪哉,也罷!好漢不與弱女子計較?!?p> 那盧曦也回自家去了。
冰輪朝去夕來,火鏡日升晚墜,春歸秋往,花開蒂落,冰雪消融,云集雨布,潮漲水退,大海依舊洶涌澎湃,青山仍然不改群蒼翠,氣勢磅礴黃河浪,淮水靜流入長江,時間飛速,光陰似箭,又過了一些時日。
盧曦因公事繁忙,也漸漸把夜里遇見妖怪的事給淡忘了。
雖然衙門里時常有民眾反映一些離奇怪事,但縣令懼怕引起民眾恐慌,隱瞞搪塞過去了。
原來這盧曦在大東市醉仁街米線橋葫蘆巷開了一間糧米鋪,鋪中有三五個伙計在忙活,更有一位主事管轄的頭目吳大在鋪中打理事務(wù)。
這天,盧曦因公務(wù)無事,閑出一身輕松的無趣,便離了衙門,走上街道,轉(zhuǎn)入坊里,步過米線橋,進(jìn)了葫蘆巷,行往糧米鋪來。
早有吳主事看見,忙出店鋪來迎接入去,于鋪?zhàn)雍蠓績?nèi)的主位坐了,吳主事急切烹茶端于桌上,擺下水果甜品之類。
問道:“多日未曾謀得見老爺一面,哪里瀟灑快活去了,此時才來?”
盧曦回道:“近日撞見了一個婦女人家,因此上她屋子里略有些走動,以致耽擱了一段日子,不便閑來看視鋪?zhàn)??!?p> 吳主事笑道:“這婦人家偷得老爺?shù)臍g心,令主子黯然弄香,銷魂夜生歌,斷定她是美若春蘭,貌似牡丹,身姿婀娜嬌態(tài);小子身為屬下也為主子著想,早盼望結(jié)為連理,不知何時方能飲得上老爺?shù)南矐c之酒?”
盧曦樂道:“此言差矣!這婦人非吾之所愛也,吾之甚惜者,惟獨(dú)其令嬡也。”
吳主事疑惑道:“嗟乎!莫道其女兒乃是梧桐枝上丹鳳凰,更有美色?”
盧曦吃了一口茶,且說道:“那小少婦與其母有天壤之別,亭亭剛毅之志,濯皓潔出于淤泥而不污,秉蕙蘭之性而不垢染,誠為俗世中的一朵醉人蓮花,令人癡迷不悟。”
吳主事道:“恁好的一個佳人,迫切尋找媒人速速聘娶,以免錯失良緣時機(jī),落下遺恨終身的感慨?!?p> 盧曦道:“急不得,急不得,心急可吃不了那塊熱豆腐,正所謂漫山桃李半含羞,恰到春風(fēng)一來,卻是十里送花香,看那緣分注定遇著一處時,便是站在近水的樓臺旁,也能攬住明月歸。”
兩人談?wù)撜凉猓蝗宦牭么蠼稚先寺暥Ψ校吵橙氯虏恢?,盧曦便問鋪里的伙計,外頭有何時發(fā)生!
那伙計回稟曰:“方聞得街坊鄰里言起那威震寰宇,貫名四海,響切八方的大詩人——張若虛,正游山玩水徑入了泗水縣此處來,人們聞訊
個個蜂擁而至,無不欣喜若狂,都爭先恐后欲睹其雄偉身姿,領(lǐng)略其詩文風(fēng)采?!?p> 那吳主事聽了,便向盧曦乞求半日假期,盧曦疑問道:“無緣無故卻要請假歸去,將欲何為?想必是那張大詩人也勾引了你的心思?”。
吳主事回道:“正是如此。”
盧曦道:“你且在鋪?zhàn)觾?nèi)打理,我出去瞧瞧形勢如何,是否有傳聞般如雷貫耳,甘得人們簞食壺漿以迎他光臨僻縣?!?p> 雖離了糧米鋪,出到街上來,見世人紛紛奔轉(zhuǎn)相告,以致人人從巷子里,房屋宅院中出來。
無論是嬌艷妍麗之婦,還是閉月羞花,深養(yǎng)閨房里的少女,都蒙頭遮臉,爭競欲要親睹大詩人的風(fēng)范才可。
盧曦見了大家如此熱忱積極的舉動,乃嘆息道:“世風(fēng)盛行詩文,當(dāng)權(quán)者敬慕文人騷客,以致民眾對大詩人趨之若鶩,真是成了個什么樣的世道!”
雖跟著眾人也過了去,出了坊區(qū),奔轉(zhuǎn)大東市,又過了醉春樓,行了一里的路程。
只見街道上人流涌動,芒鞋相互踩踏,肩并肩推撞,一些玉簪,叉鈿,環(huán)珠,草鞋,箬笠,手帕,荷包,團(tuán)扇,香囊隨處遺落下,也顧及不了撿拾起來。
跟著眾人出了縣城,官兵們禁攔不住,又行了二里之路,一起擠擁到了綠蔭河。
盧曦也夾雜在里頭,只顧尋路往前走,撥開眾人,拽出身子向一個瞭望亭臺,登了上去,看兩岸排滿了人群。但見:
滿堆人影重,白云聚還攏,花隨兩岸蔥,人語雜聲哄,綠水潺蓮動,鮮花芙蓉日照紅,麻雀鳴嬋樹懶慵;繞堤柳長三尺垂,隔岸翠竹一繁高,薔薇斜踏無人惜,蘿薜毀踐不堪語,追逐相看續(xù),水泄不通一河渠。
遠(yuǎn)遠(yuǎn)望見兩個船夫掌篙,撐著一葉彩舫從河中的西邊遲緩飄來,蓮隨兩邊倒,綠水載輕舟,瞬時兩岸人群涌動起來,歡呼雀躍,高興得撓腮抓頭,跳蹦若狂。
盧曦也是好奇觀看,只見一人從彩舫中出來站在船頭與各人招手,
人們紛紛回應(yīng),都喊道:“張大詩,愛汝勝如己,能親眼目睹爾一面則不枉此生矣,雖死猶不悔?!?p> 盧曦道:“艸,一個鳥人有何稀奇,以致人人如此瘋狂入迷,神魂顛倒,亂了世俗,不就寫了幾首律詩而已!有何能耐?呸!幸我如屈原般不迷,舉世混濁而我獨(dú)清,眾人皆醉而我獨(dú)醒。”
那彩舫越發(fā)臨近,見那張若虛穿著與常人無異,怎般模樣,但見:
頭戴交角幞頭,兩鬢斑白,紅顏不再,八字一眉毛,眼神炯彩有熠,鼻隆端臉,胡須一把藁草長,身穿斑斕淺綠秀山藏畫圓領(lǐng)袍衫,腰系緋青春花秋月帶,掛一香囊,腳踏千壑幽澗鞋,手執(zhí)一張團(tuán)扇。
張若虛打一手勢,圍觀的眾人見了,雖安靜了下來,望他開始即興賦詩,吟道起來,瞬間作成《行舟綠水前》,《貫看山河十里春風(fēng)》,《渡泗游》,吟罷,卻不做筆錄,以致不能流傳于世。
須臾,觀他感發(fā)至真,用情極誠,吟誦早已聞名天下的大作《春江花月夜》。
一時間電閃雷鳴,風(fēng)卷沙石,昏沉蔽日,誦畢,則天朗氣清,風(fēng)和日麗。讓人感覺怪哉!
因此眾人皆驚嘆,都道:“真乃神人也,詩篇?dú)鈩莅蹴?,雄偉壯觀,驚天地泣鬼神,羨煞我等矣!”
張若虛聽得眾人稱贊,大笑道:“甚么大詩人,神人皆虛名耳!功名利祿過眼云煙,不勝縱目一攬山色水,不及人生一場醉,彈指一瞬間,人生已過半百,世事無常,憂愁多感,常悲自己雄才不及司馬相如,容貌難比潘安,詩文駢駕不了王勃,茍且存活于世。然!鄙人才疏學(xué)淺,所作之詩不堪入目,笑話眾人矣!”
有一人吆喝道:“你知道自己乃庸俗之輩就好?!?p> 即時引起眾人不滿,皆說要把那人扔下河里去,嚇得那人抱頭鼠竄溜了。
張若虛道:“他所說乃是實(shí)言,大家休要責(zé)怪他,能以真言面叱鄙人之不足者,是知我者也,謂之鐘子期遇見俞伯牙之喜,我也亦然。”
眾人皆服張大詩人肚里能撐船的胸襟氣魄。張若虛的彩舫也漸漸隨著流水東遠(yuǎn)去。
一帆去棹映入艷陽里,人們不愿離去,仍然在眺望遠(yuǎn)處的船只,不久后,眾人慢慢散開去了。
而那盧曦卻甚感無趣,正要回糧米鋪,尋路走時,一望前面有一個穿著白衣的妙齡女子后背極像盧夢婷,
心想道:“難道盧妹妹也出來瞧看大詩人?可是其身旁卻無弟弟與她姨母俱在,倒是自己看走了眼認(rèn)錯了人?且跟隨上去瞧瞧好作個確定?!?p> 盧曦急忙追上去,卻逐不上她的腳步,正欲舍棄之際,那少女卻將頭回顧來,起一手點(diǎn)著嘴唇,露出半含羞澀笑,
盧曦睜睛觀定時,她雖半遮面臉,可顏容舉止卻像極了盧夢婷,以為自己做夢,急掐了一下太陽穴,感覺到疼痛,不似大白日夢幻神游,認(rèn)為她就是盧夢婷。
可盧曦心下疑思道:“盧妹妹不好好呆在家中,獨(dú)自一人出城來看詩人?不像她的行事作風(fēng),可不是她又將是誰?”,
越發(fā)思想,越是疑慮不止,只見她并不回城里去,而是孤影南下,轉(zhuǎn)入田野小道中。
盧曦感覺怪異,又跟了上去,只見萋萋荒草侵幽徑,葛藤蔓延接遠(yuǎn)林,海棠爛漫一脈香,幾處孤鶯啼,千里迢遞一聲蟈,碧空無云一粒鶴。
盧曦一心想著加快腳步追及她,卻又是追趕不上,不知不覺走了一里路程,眼下不曾見著一人。
望見她轉(zhuǎn)入了一片森林里,那座林子猛是邪惡,煙鎖霧籠,名喚作:煞魄林,但見:
陰陰森森潛蹤鬼蟒,隱隱約約伏藏虎狼,嶙峋怪石夾松生,青苔藤籬觸地長,鳥蹤不曾有經(jīng)過,陽光不透枝葉層層鎖,瘴氣繚繞熏人難存活,獐鹿猛禽不見有,鬼怪孽魔盤旋多。
那盧曦見了這座兇猛的林子,唬得一手插指進(jìn)嘴里咬了一口,頭皮發(fā)麻,魂飛心驚怕。
魄散膽寒生,便咄得一聲,道:“此人疾走如飛,敢入這兇猛的林子,絕非是常人,更不是盧夢婷!”
待要轉(zhuǎn)身挪步往回走時,卻聽得林子里傳來女子呼喊救命之聲,盧曦遲疑未定,欲想離了此處,又因心里好奇,究探個情況明白。
雖壯著膽,因今日不曾佩戴障刀,于是就路邊撿起一條粗柴干,握在手里,啐一口唾沫,走進(jìn)林子里來。
只見大樹參天郁郁,樹根交叉盤桓,陰風(fēng)陣陣,寒氣侵體,透涼心骨。
怎知這林路迤邐難行,聽得救命聲在前面,急拔開荊棘,走過去,卻寂靜無聲了。
四處濃煙驟起,變得虛無縹緲,樹木,花草,約隱約現(xiàn)。
盧曦心下越發(fā)怪疑,倏忽,那救命聲卻在東邊響起,忽而消沉,卻變在了西邊,西邊寂靜了。
又在北邊響起,轉(zhuǎn)而在南邊,一時間,東南西北皆有救命聲,唬得盧曦三魂出竅,氣魄蕩漾,四下瞧看,喝道:“是誰在那?怎敢戲弄本官?”
她回道:“大官人!在這,救我!”,盧曦聽得背后言語,急轉(zhuǎn)身回看,卻不見她,遽然聽得背后又道:“在這呢!救我?!?p> 盧曦卻不轉(zhuǎn)身,只將木棒往后一橫掃,聽得“哎呀!”一聲,忙回首看時,也不曾見著她,背面又叫道:“打不著,官人好狠,居然想要奴妾的性命。”
盧曦大聲喝道:“何方妖孽?急急現(xiàn)身,怎敢光天化日之下,出來人間致禍害人,必替天行道,收了你!”
盧曦耳邊聞到女子的歡聲笑語,說道:“笑話!奴婢是來服侍官人的,只是向來肚子饑餓難耐,想借官人身上的肉來解饞,不知情愿可否?”
盧曦道:“若想吃肉,但憑本事過來取便是,何必縮頭縮尾于樹林中?!?p> 她道:“那妾身來也!”
盧曦聽得背后一陣陰涼,樹葉簌簌作響,急忙揮手中棒于后跟打去,又聽得“哎呀!”一聲,以為打著她了,猛轉(zhuǎn)身來看,白衣女子卻出現(xiàn)在近旁,兩眼挨著對視,極像盧夢婷。
她拋了一個媚眼兒,盧曦嚇得猛道:“我的天??!太像一人了,鬼??!”,慌得急待抽身后退,卻見她嘴里吐了一口煙霧,被這煙霧一吹,
頓感兩眼困乏朦朧,如癡如醉,身體軟麻無力,不知不覺手里棒丟棄了。
不知盧曦性命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