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都尉跳下馬,將韁繩遞給朱嗣寧。朱嗣寧飛身上馬,向營門方向疾馳而去。
董壽來陽羅大營,李登府本來是要陪同的;但當天早上,府衙有人來報案,似乎是本地一個財主家被謀財害命了,李登府只好去查驗。
聽聞李登府無法隨同前往,董壽的心里多少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他還是鼓起勇氣,獨自乘車趕赴陽羅大營。
萬萬沒想到,他還沒進入陽羅大營,就在營門口遭遇了一個下馬威。
是真的“下馬威”。馬車剛剛到達陽羅大營,營門口的守軍就喝令他們下馬、下車查驗,并告知董壽,馬車不得進入營內。
為董壽趕馬車的親隨,是跟著董壽從京城來到柔遠的,先前在宰相王修懷府上做事。所謂“宰相門下七品官”,他哪里瞧得上這幾個守軍,大搖大擺地坐在車頭,反詰道:
“這是朝廷差來的按察使,雖然不比陽羅侯的爵位官位,但是奉皇上的旨意按察北疆三府,代表的就是天子。凡是三府軍帳,哪里有按察使不能進入的道理?”
領頭的一個軍尉模樣的人回道:“末將無意阻攔董使君進入大營。但陽羅大營的規(guī)矩,上至天子,下至吏民,車駕一律不得進入營內。末將只是奉命行事?!?p> “奉你老娘的命!”親隨呵斥道,“你算什么東西?你是朱錦還是誰?就算是朱錦,也容不得你如此囂張!識相的趕緊讓出一條道,不要找不自在!”
“誒誒誒!”董壽雖然粗鄙,卻也見不得這親隨囂張的樣子,“這位將軍,”他盡量緩和語氣,說,“董某人近日從朔寧遠道而來,兩日里奔波勞頓,身上實在是不痛快。就給董某人一個面子吧?”
“董使君科舉出身,想必也知曉古今史事。昔日漢文帝過霸上勞軍,條侯周亞夫治軍甚嚴,文帝幾乎不得入細柳營。陽羅侯治軍,以軍規(guī)為上,還請董使君見諒。”校尉不為所動,嚴肅地答道。
董壽眉頭緊皺,不悅的神色立刻浮現(xiàn)在臉上。
那親隨看見董壽神情不樂,頓時又來了精神:
“什么細柳營粗柳營,拿這些話來擠兌誰呢?你把守的這陽羅大營,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齷齪事?按察使有糾劾地方軍務的職權,你趕緊讓開,不然治你一個阻攔圣旨的謀逆大罪!”
那校尉賠盡了笑臉,說盡了好話,卻不想對方氣焰越來越囂張了。他身為武官,本來脾氣就不是很好,見到這親隨蹬鼻子上臉,也終于忍不住了。
“不讓你進又如何?”他板起臉喝問。
董壽的臉掛不住了,他跳下車,從親隨手中奪過皮鞭,照著校尉的臉抽了過去。
校尉臉上頓時出現(xiàn)了一道血痕。他忍著刺痛,說:
“董使君,你今天打了我,切不可后悔!”
“老子打你又如何!”董壽吼道,舉手又是一鞭子,把那校尉的頭盔打落在地。
“住手!”恰在此時,朱嗣寧策馬趕了過來。
董壽仍然不住手,再度舉起鞭子,揮了下來,卻不想腳下不穩(wěn),手頭一松,皮鞭飛了出去,連官帽也滾落一旁。拱衛(wèi)營門的將士見狀,大笑不止。
董壽又氣又急。那親隨看見他失了面子,急忙下車,像兔子一般,躥過去撿起皮鞭,搶到校尉面前,左右開弓,把他打得節(jié)節(jié)退后。
朱嗣寧驅馬趕來,擋在親隨的皮鞭前,厲聲喝道:“你是什么鳥人,敢在陽羅大營撒野?”
“你又是什么鳥人?”親隨驕狂地喝問。
董壽雖然沒有見過朱嗣寧,卻也聽人說起過白面書生的厲害,看到來人的儀容和氣度,他料想這大概就是朱嗣寧了。他拉開親隨,陪著笑臉:“是少君侯吧?在下董壽,是朝廷派出的北疆三府按察使?!?p> “你是不是打了我的五營校尉?”朱嗣寧冷著臉問。
董壽沒想到朱嗣寧會如此冷漠,他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
朱嗣寧不理會他,轉身問那個五營校尉:“你挨了多少下打?”
“少君侯,這親隨打了我七下?!?p> “那董壽呢?”
“兩……兩下?!毙N緫?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
朱嗣寧環(huán)視門前的守軍,問道:“這董壽打了五營校尉多少下?”
“兩下!”守軍齊刷刷地回答。
朱嗣寧又用馬鞭指指親隨:“這廝打了五營校尉多少下?”
“七下!”守軍仍然齊聲答道。
“爾等都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眾軍高聲喊道。
“陽羅大營軍令,毆打大營軍士三下,有十人目睹佐證,則立斬不赦!”朱嗣寧威嚴地宣布。
董壽那酒糟的紅臉瞬間白了,還沒等他想好說什么,朱嗣寧伸手從一個士兵那里接過了一柄鋼刀。
一道耀眼的白光閃過,伴隨著一片殷紅,那親隨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頭顱就飛了出去。
董壽嚇得跌坐在地上,望著那被斬首的親隨,一陣陣干嘔。
“陽羅大營軍令,馬車擅闖軍營,不服約束者,斬馬毀車!”言畢,他跨到董壽的馬車前,手起一刀,兩匹馬被齊刷刷削掉了腦袋,鮮血濺了董壽滿頭滿臉。
董壽匍匐著,慘叫著,跳起來,向營門遠處跑去,隨從們紛紛落荒而逃。朱嗣寧冷眼看著他們狼狽的樣子,將刀交還回去。
“找個地方埋了。”他命令道。
當朱錦和老將鄧紹群從中軍帳趕到大營門口時,朱嗣寧已經執(zhí)法完畢,門前的黃土上,僅存幾灘血跡,和一輛已經散了架的馬車。
“怎么回事?”他問兒子。
朱嗣寧把董壽和他親隨的惡行說了一遍。
“干得好!”朱錦贊不絕口。
“君侯,”鄧紹群不安地說,“少君侯執(zhí)法嚴厲,這般折辱董壽,會不會招致王相的報復?”
“老將軍休慌,怕他個甚!”朱嗣寧全然不以為意。
“唉,少君侯,”鄧紹群的臉上布滿愁容,“末將近日聽說,朝廷正在派人來柔遠明察暗訪,誠恐會對君侯不利??!”
“我陽羅侯三代鎮(zhèn)守邊疆,戰(zhàn)功赫赫,何況又有太祖欽賜鐵券,這陽羅侯爵位,由我朱家世襲罔替,老將軍不會不知道吧?”朱嗣寧仍然滿不在乎,“老將軍,過慮啦!”
“老將軍不必擔心,”朱錦接道,“曼桓近來聚合兵力,意在覬覦柔遠,我等還是要好好訓練士卒,防備曼桓南下?,F(xiàn)在邊疆告急,朝廷正需要我陽羅侯,斷然不會輕易問責的。寧兒,走吧。”
說著,父子二人并轡而行,徐徐向中軍帳走去。
鄧紹群望著這不開竅的父子倆,又氣又痛,發(fā)出了一聲無奈的嘆息。
“父親,”兒子鄧祥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旁,附耳說道,“陽羅侯父子實在太過狂妄!父親自身也是戰(zhàn)功赫赫,如今陛下要對陽羅侯不利,父親又何必苦苦追隨、勸說呢?何況陽羅侯三世為將,殺傷太多,后面必有災禍。雖然這人頭還在脖子上,但也不知幾時就要喪身亡家了。父親還是早做打算吧?!?p> “休得謬言!”鄧紹群憤怒地罵道,“你老子能有今天,全靠老陽羅侯提攜,知恩不報,不配為人!”說完,他雙腿一夾,那戰(zhàn)馬躍動四蹄,跟在朱錦父子背后,向帳門疾馳而去。
鄧祥愣在原地,兀自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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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壽像一只受驚的兔子,驚慌失措地逃出陽羅大營。他之前在車上,這會兒認不出回去的路,只管狂奔,一口氣跑出四五里路,才踉蹌著停下來,跪在路邊緊一口慢一口地捯氣。
天曉得,他那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是怎樣挺住這么長距離的奔跑。
這當兒,汗水、淚水、鼻涕,連同血跡,糊了他滿頭滿臉;幞頭早就不知滾落到什么地方去了,紅色的官服上,當胸洇著一大塊暗紅色的血痕,難聞的腥味令人作嘔。
他在路旁一個廢棄的旗墩上坐下,脫掉官服,擦擦臉上那些濕漉漉、黏糊糊的東西,隨手丟到一旁,身上尚且不斷地哆嗦——他真的是嚇壞了。
天曉得,他哪見過這么血腥的陣仗!一個大活人,兩匹快馬,就在他面前,被鋒利的鋼刀削掉了腦袋,而那揮刀的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只是在劈開一根木柴,甚至拎起一塊磚頭一般稀松平常。
想到這里,他又怕,又氣,又委屈,四十多歲的人,竟然當街而坐,嚎啕大哭起來。
那些失魂落魄的隨從們也都跑過來了,他們受到的驚嚇不比董壽小,朱嗣寧那殺伐果斷而又從容自若的樣子,應該會在以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深深地讓他們感到畏懼。他們都聽說過當年朱嗣寧輕兵斬曼桓王子的壯舉,甚至會在不同的場合對此津津樂道。誰能想到,真正面對這一幕的時候,會讓人產生如此濃烈的恐慌情緒!
而當他們看見路邊坐著一個鬼一樣的人坐在街頭痛哭時,都出于本能而異口同聲地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這是個什么人啊,身穿臟兮兮的白衣,披頭散發(fā),臉上紅一塊花一塊的,簡直是鐘馗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