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紹康立刻明白曹珌的意圖?!澳闶遣皇窍胱屗麄?nèi)ツ阍栏父喜榭匆幌??行!你岳父家住哪里??p> “青溪府城垂楊街,翁家連升藥鋪?!?p> “垂楊街連升藥鋪,好我記得了,我讓他們?nèi)タ纯?!?p> “那就有勞世伯和大哥他們了!”曹珌感激地說。他隨即轉(zhuǎn)向正在一旁,對正在輕聲安慰蕊初的弟弟說:“曹琚,我們家去吧!”
曹琚轉(zhuǎn)頭看看哥哥,又看看蕊初,心下百般不舍。
“伯瑒,”徐氏在一旁說,“要不讓琚兒再陪陪蕊初?今晚就住我們家。”
“伯母,這不合禮法?!辈塬伌鸬?。他沒注意到父親的口頭禪會從自己這里沖口而出,但此時,誰也無心在意。
曹琚只好無奈地松開蕊初,卻又被她一把抓住。
姜紹康見狀,也百般無奈。
“伯瑒,你先回去吧。別告訴你父親。他不是在御史臺住下了嗎?要是家里人問起來,就說堯佐他們走了,我讓他來家里跟禹錫做伴……”
“也只好如此了……”曹珌答道。
他畢竟也是年輕人,才從弟弟的年齡過來沒幾年,很能理解弟弟和蕊初此時的心緒。看到兩人如此難舍難分,曹珌當(dāng)然也不忍心再行勸阻。
“那我告辭了,世伯,伯母。琚兒,你要記得父親的話!”
曹琚攥著兩手汗水,連連點頭。
——
曹珌閃身快步離開姜家,返回家里。
見到曹珌只身回來,鐘氏不免問起曹琚何在?曹珌把姜紹康給的理由給母親講了一遍,母親才放下心來。
曹珌看望過祖母之后,才回到自己的臥房。關(guān)上房門,他感到全身上下,如同散了架一般。
妻子還在床前哭泣。他上前寬慰她,告訴她,姜家已經(jīng)派人去了青溪,會幫他們?nèi)ピ栏讣依锾酵摹H欢@樣的理由終究不能讓妻子徹底放下心來。
曹珌夫妻就這樣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度過了難熬的三天。
三天間,翁琴緣完全變了一副模樣,那頭烏黑油亮的長發(fā)變得蓬松而干朽,白皙紅潤的面頰迅速凹了下去。
曹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卻也無計可施,他只有陪著妻子,耐心等候姜家人從典州回來。
這令人煩躁不安的寧靜,到了六月一日這一天的清晨,終于被打破了。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翁琴緣還斜躺在榻上,睜著無神的雙眼,呆呆地望著椽子。聽到敲門聲,她本能地跳起來,沖出臥房。
曹珌試圖抓住妻子,卻一把扯斷了她的衣袖。他急忙跟著妻子跑出去。
房門開了,姜堯佐本以為會是劉三,然而迎面看見的,卻是一個頭發(fā)散亂、驚惶無措的女子。
他幾乎還沒認(rèn)出這是曹珌的妻子翁氏,她就一把抓住他,搶先問道:
“姜大哥,你回來了?我們家怎么樣?”
“你家……”姜堯佐為難地想了想,還是鼓足勇氣,答道:
“我去了青溪,找到了你家。垂楊街已經(jīng)被水淹沒,你們家藥鋪里,空無一人……”
不等他說完,翁琴緣兩眼一翻,登時向后仰倒。
曹珌匆忙從背后扶住妻子?!敖蟾?,你可都查驗過了?”
“我做事你不是不知道,前堂后院,找了個遍,一個人影兒都沒看到……”
曹珌頓時感到一股冰水從頭灌到腳心,整個人都呆住了。他急促地喘著氣,用那只空著的手抓住自己的胸脯,又甩甩手,不知該把手放在何方。
“兄弟,醒醒!”看到曹珌也陷入了驚慌,姜堯佐趕忙伸手,拍拍他的臉頰。
曹珌這才如夢初醒。他對姜堯佐說:“大哥,辛苦你了?!?p> “你沒事吧?”姜堯佐關(guān)懷地問。
“我沒事……”他看了一眼懷里的妻子,木然搖頭,扶著她,轉(zhuǎn)身向臥房走去。
姜堯佐站在門口,看著曹珌夫婦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也五味雜陳。
曹珌扶著妻子躺到竹榻上,望著妻子那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折磨得憔悴不堪的面頰,感到心痛,又感到心急。
稍微定下神來,曹珌才想起忘了向姜堯佐表示感謝,并問一下姜家的境況。而當(dāng)他起身跑出臥房時,卻看到大門已經(jīng)上了門閂,姜堯佐已經(jīng)走了。
曹珌只好返回妻子身旁,捉來一個板凳,在她身旁坐下,用手托著額頭。
他想起姜堯佐剛剛說過的話:翁家一個人也沒有,下落不明,那就只有兩種可能——要么他們都被洪水卷走了,要么他們已經(jīng)脫險,找到了一處可以棲身的地方。
無論如何,他決定親自去一趟青溪。翁家在青溪也是個不小的家族,找找翁家的人,興許能探聽到什么消息。
正在此時,身后傳來清脆的敲門聲。
他轉(zhuǎn)過頭,看到母親站在門前。
“母親?!彼哌^去,叫了一聲。
鐘氏走進(jìn)來,看看躺在竹榻上的媳婦,低聲問:“你打算怎么辦?”
“我想親自去一趟青溪,看看虛實?!辈塬伾髦氐叵肓讼?,答道。
“自己去?”
“自己去吧。我去找姜世伯借一匹好馬,這就出發(fā)?!?p> “那你去吧,一路小心?!?p> “好,母親?!辈塬亼?yīng)道。
他返回臥房,簡單地收拾了一個包袱,再度來到母親面前,道過別,走出臥房。
他還沒走到大門口,身后就傳出一陣哭喊聲:“珌哥!珌哥!你去哪兒了!”
曹珌連忙跑回臥房,看到妻子已經(jīng)醒來,雙腳踩在地上,張皇失措地到處找他。
桌子上的一方硯臺被扣到地上,墨汁把裙擺和羅襪潑得一片黑。母親用力攔著她:“珌兒一會兒就回來……”
但翁琴緣仿佛絲毫聽不見婆母的話。
“琴兒!”曹珌跑過去,抓住她。
“珌哥,你別走?。 蔽糖倬壙匆娬煞蚧貋?,這才放下心,她一頭扎進(jìn)曹珌懷里,嗚咽起來。
“琴兒,”曹珌耐心寬慰道,“姜大哥他剛剛只是說沒有找到咱們家人。我親自去一趟青溪,找找翁家的人打聽一下消息,很快就回來……”
“那我和你一起去!”翁琴緣從他懷里跳出來,望著他的雙眼,說。
“你在家安心等消息,青溪那么遠(yuǎn),你又不會騎馬……我找姜世伯借一匹好馬,五天之內(nèi),一定趕回來,好不好?”
“我已經(jīng)等了三天,你還讓我再等五天?”翁琴緣哭道,“要去一起去!我不會騎馬,咱們可以騎一匹馬,五天也好,十天也罷,好歹有你陪著我,不至于讓我一個人恓恓惶惶地在家里等……”
鐘氏思索了一會兒,也說:“珌兒,你就帶她一起去吧。讓她留在家里苦等,終究是無濟于事。就像她說的,五天十天的,怎么也在一起,有個照應(yīng)?!?p> “那……好吧!”曹珌盡管有些為難,但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澳闳ナ嵯匆幌拢瑩Q身衣服?!?p> 大概一炷香的工夫,翁琴緣梳洗更衣完畢,也收拾了一個小行李卷。曹珌把兩個行李一前一后掛在肩上,夫妻二人一同向母親道別,離開家門。
剛剛走到米市大街口,曹珌夫婦迎面碰到曹琚。他手提食盒,看來是剛剛?cè)ビ放_送早飯回來。
“哥哥,嫂嫂,你們這是?”
“我和你嫂嫂去一趟典州,家里音信全無,去找找看。”曹珌溫和地對弟弟說。
這幾天他一直陪著翁琴緣不敢離開,曹琚從姜家回來以后,就主動擔(dān)負(fù)起去御史臺送飯送衣的活兒。曹珌感到欣慰,弟弟畢竟十七歲了,也長大了。
“你們?nèi)グ?,家里有我?!辈荑⑧嵵氐卣f。
曹珌心中騰起一陣暖意。他親昵地拍拍弟弟的肩膀?!罢疹櫤米婺负湍赣H,好好讀書。我們過幾天就回來?!?p> 曹琚重重地點了點頭:“早點回來,哥哥,嫂嫂?!?p> 曹珌夫婦隨即向懸道門走去,曹琚站在路口,目送他們走遠(yuǎn),才提著空食盒返回家里。
——
雞鳴聲在寧靜的黎明響起,曹慎修迷迷糊糊地醒來。
他掀開打著補丁的布衾,從交榻上爬起,穿上靴子,戴上幞頭,繞過成堆的卷宗,走出中丞署。御史臺正堂里,燈光明滅,幾名書吏東倒西歪的,睡得正香。
翁茂溱在正堂的一個角落熟睡。他從家里搬來一張交榻,一床綢面絲棉衾被,放在這個角落里。曹慎修是三更天的時候打發(fā)他去睡覺的,在那之后,他自己仍在燈下看了一會兒卷宗,身后時常傳來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聲音。
翁茂溱也不容易啊,他自己就是典州青溪府人,那里毗鄰集慶府,想必也在洪水之中淹沒了,也不知他家遭遇如何……
此時,曹慎修看到,翁茂溱仰臥在床上睡著,手中還握著一本卷宗。他上走到翁茂溱身邊,輕輕抽出那本卷宗,準(zhǔn)備把它放回幾案。
剛剛轉(zhuǎn)身走了兩步,一個黃紙包從卷宗的夾頁里掉出來,沉甸甸地落在地上。
曹慎修躬身撿起那東西,原來是一封書信。信封背后的火漆已經(jīng)割開,正面寫道:“工部尚書袁公鈞啟?!?p> 他把手伸進(jìn)信封里,摸到一疊紙。掏出一看,是一個軟面經(jīng)折。
曹慎修走到案前,放下卷宗,拿上一盞燈,悄悄地快步走出臺署正堂,來到院子里。他到松林間坐下,就著燈光,打開那個經(jīng)折,仔細(xì)瀏覽上面的文字??粗粗碾p眼逐漸睜大,額頭上聳起一個濃黑的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