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在秦士遜家門前停下,兩個家丁跳下車,迎面聞到一股惡臭。他們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好掩住口鼻,上前敲門。
過了許久,門才打開,秦斗捂著鼻子出現(xiàn)在門口??匆妰蓚€風塵仆仆的家丁,他用嗚囔不清的聲音問:“表老爺呢?”
兩個家丁連連搖頭,示意他打開房門,放馬車進去。
秦斗硬著頭皮,提起門檻,兩個家丁趕忙催趕馬車進門。還沒把馬牽進去,不知何處飛來一團泥巴,砸在車門上,濺了兩個家丁一身。
秦斗慌忙牽住馬頭,三人手忙腳亂地把馬車趕進家里,重重地關了門,上了閂。
“秦大哥,這是怎么回事?”兩個家丁納悶地問。
秦斗苦笑了一下:“近來天天受到如此待遇,都習慣了。——表老爺呢?”
“我們……”兩人對視一眼,低下頭去,“我們沒有見到表老爺?!?p> “沒見到?”秦斗心中一緊,“怎么回事?”
“我們趕到古井驛站的時候,聽驛站的人說,表老爺幾天前就獨自離開了,不知所蹤,只留下了一封書信……”說著,家丁從胸前掏出一封書信。
秦斗接過來,掃了一眼信皮,剛要說話,只聽身后傳來秦士遜的聲音:
“秦斗,是去陳南的家丁回來了?”
秦斗回過頭,看見秦士遜在身后不遠處,正在走向自己。他張口結舌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把捏著那封書信的手,伸向了秦士遜。
秦士遜一把奪下書信,揭開火漆,掏出信紙。他看了一遍,眉頭緊皺,嘴唇雙手都微微顫抖起來。最后,他面色火紅,將那書信撕得粉碎,一邊撕,一邊罵:
“好啊你,陶宗渙,你能耐了,有本事兒了!罷了,罷了,你愛挨哪兒就挨哪兒去!你不認我這個表兄,也休要怪我不認你!”說著,他隨手把碎紙扔出去,指著秦斗,厲聲說:
“你!告訴所有人,今后在秦家,誰都不許提起表老爺,誰都不許提到陶宗渙這個名字!誰要是敢提這三個字,打斷雙腿,扔到亂葬崗子去!”
秦斗嚇得面色如土,連連答應。
——
盡管陶宗渙的不告而別讓秦士遜心頭窩火,但他還是強令自己平靜下來。他洗了個澡,換上一身新衣,從后門離開家,前往皇城。
馬車在皇城北門停下,秦士遜下了車,出示了腰牌后,沿著內眷專用的道路進了宮,徑直來到來儀院。來儀院大門緊閉。他輕輕敲門,卻半晌不見有人應答。
他感到失落,轉身走開。剛剛走了幾步,卻聽見背后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他停下了腳步。
“秦宗親,”身后傳來蘊璞的聲音,“娘娘請您進來。”
秦士遜轉身,回到來儀院門口,跟著蘊璞,走進院子里。
“娘娘封后的日子定下來沒有?”他悄聲問蘊璞。
“今天剛告知,十月十八日冊封皇后和皇太子?!碧N璞低聲答道。
噢,原來如此,難怪皇帝恩準他在京城待到十月二十日,皇帝還是念及他的好啊……
他跟著蘊璞,來到晴雪閣門口,蘊璞掀起簾子,請秦士遜進來。
“蘊璞?!遍T內傳來秦貴妃冷冰冰的聲音。
蘊璞趕忙放下簾子。
“舅舅!”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傳出來。
秦士遜還沒看見爾捷,就聽見妹妹厲聲說:
“爾捷,回樓上去待著!蘊璞,你帶他上去!”
秦士遜心知,今天難免又是一頓責罵了。
爾捷被蘊璞帶走了,他稚嫩的聲音很快聽不見了。秦貴妃這才掀開簾子,站在門口。
“秦士遜,”她冷冷地說,“跪下。”
秦士遜聞言,雙膝跪倒,俯首觸地。
“秦士遜,你知罪嗎?”
“臣知罪,請娘娘責罰!”
“責罰有用嗎?朱錦一門,曹慎修一門,柔遠十多萬百姓,你能當?shù)闷鹚麄兊呢熈P嗎?我早就對你說過,我和爾捷,我們不圖什么六宮之首、東宮儲君之位,只求我能在這高墻深院里安穩(wěn)地度過一生,爾捷他到了二十歲,封一個藩王,出京就藩,一生安安穩(wěn)穩(wěn),為何一定要把我們秦家人放在火上烤呢?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你不擇手段,殘害忠良,濫殺無辜,你……秦士遜,”貴妃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你就不怕走夜路的時候,遇見鬼嗎?”
秦士遜趴在地上,一言不發(fā)。正是秋末冬初的時節(jié),他卻已經汗流浹背。
“你走吧!我已經做上了皇后,爾捷已經做上了太子,你已經如愿以償了。以后憑借國舅、外戚的關系,你走到哪里,都會過得從容自在的。但是,請你只管好好做你的富家翁去,不要再來見我,也不要來看爾捷,我不希望爾捷有這樣的舅舅。秦士遜,你好自為之!”
說完,只聽一聲重重的關門聲。秦士遜驚愕地抬起頭來,晴雪閣那兩扇從來都是敞開的大門,已經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秦士遜跪在秋風里,淚水無聲地滑出眼眶。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站起來,低著頭,走出來儀院。一路上,秋風無情,而在他心里,更多的則是哀傷和絕望。他默默地流著淚,徑直走出宮門,返回家中。
回到家里的秦士遜,又恢復了昔日的冷峻。他吩咐秦斗,把家里的粗重物品都丟棄不要,只收拾一些細軟,連夜打包裝車。秦斗不明所以,但還是按他的吩咐去辦了。
深夜,秦家依然燈火通明。只是秦斗忙于安排將行囊裝上車時,隱隱聽到秦士遜居住的小樓上,仿佛傳來傷心的啜泣聲。
第二天,洪善十七年十月初一日,大霧漫天。一列馬車從南口大街秦家出來,向南門而去。濃霧遮住了視線,秦士遜一家遠遠地離開京師時,竟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清早,一陣刺耳的破鑼聲響起,牢城營的囚犯又起身了。
曹琚排在長長的隊伍尾端,從牢城營卒那里接過三個糠團子,塞進干糧袋里。他自覺地走到隊伍最后,準備戴上長枷。就在此時,軍尉劉兆京走了過來。
曹琚意外發(fā)現(xiàn),劉兆京的額頭上腫起來一大塊兒。
“曹琚,你來一下?!?p> 曹琚心下一沉,跟著劉兆京走到一旁,兩個差官余福、陳有慶站在劉兆京兩側。他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劉兆京又要怎么對付他。
劉兆京卻從陳有慶身上摘下一個包裹,遞到他手上。
“你家里讓給你送了冬衣,你換上吧?!眲⒄拙┑目谖潜韧站谷粚捄土瞬簧?。曹琚不知所以然,抱著包裹,愣在原地。
“曹琚,”劉兆京說,“我也知道你心中的難處,過去這些天,凄風苦雨,你確實受了不少苦,也都怪我們照顧不周。不過,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也萬望你體諒我們牢城營的不易。”說著,他又對余福、陳有慶說:“你們兩個,以后別打他了?!?p> “是?!眱扇她R聲答道。
曹琚不明所以,他現(xiàn)在唯一能想起的,大概就是汪伯父來打點過了吧,或許,是汪繼親自來了?
不管那么多了,既然劉兆京等人改變了態(tài)度,他也就連連點頭了。
劉兆京幫助他打開包裹,取出一件厚厚的棉袍,穿在他身上。
“謝謝劉軍尉?!辈荑㈩D時感到一陣溫暖,雖然有些沉重,卻足以抵御入冬的寒風了。
“你去吧?!眲⒄拙┌芽障聛淼陌p在他身上。
曹琚趕忙走回隊列,戴上行枷。他直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是誰為他送來了冬衣?正在思忖間,鎖鏈撞在袖口,隱隱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他這才感覺袖子沉甸甸的,悄悄一摸,堅硬而有些涼意。他把手探進去,解開袖囊的帶子,悄悄摸出來一看,竟是一塊黃澄澄的金餅,足有一兩重。
他趕緊把金子放回袖筒,又從另一個袖筒里,摸出一個小小的紅色的盒子。
看見盒子上的字,他頓時感到一陣陽光照到心頭。盒子上是四個娟秀的小楷:
盼君歸。蕊
曹琚感到雙眼溫熱,幾乎要哭出來。
大軍出行的號角吹響了,他來不及打開盒子,趕忙把它收入袖子里,跟在大軍后,離開了牢城營。
牢城營房頂?shù)臒焽璞澈?,一個神色疲倦的黑衣少年,目送曹琚上路,才悄無聲息地離開。
——
清早,林浪牽著馬,走到了古井驛站的前門。
在寒風中度過了一夜,他沒怎么睡覺,卻又擔心那劉軍尉出爾反爾,不敢隨便離開,因而此刻已經疲憊不堪。
他拖著雙腿,來到門口,用力敲了敲大門。
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面前出現(xiàn)的是伙計阿二。
“哎呀,是林浪哥!快進來!”阿二驚呼了一聲,連忙從他手里接過馬韁繩。
鄭大聞訊趕來,扶住林浪——他幾乎站不住了。
“林浪兄弟,你這是去干啥了?”不等林浪答話,鄭大就趕緊吩咐:“老二,給他找間客房休息!”
“鄭大哥,”林浪疲倦地問,“三姐呢?”
“三姐回來過……你先去睡會兒!老三!老三!給林浪兄弟拿點兒吃的!”
正說著,林浪身子一歪,就無力地倒在鄭大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