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沿著崎嶇的山路繼續(xù)北上,積雪漸漸多了起來。青石板砌就的官道上黃葉密布,青黃斑駁,潮濕黏滑。姜紹康一家人都下了車,跟在馬車后面前行。
姜紹康帶著醉意,汗水從紅若關(guān)公的臉龐上流下來。徐氏連忙掏出繡帕,給他擦汗:
“老爺,出了這么多汗,小心著涼……”
“不礙事!此情此景,正如陶淵明所說的,‘爽籟發(fā)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云遏’……”
“父親,那是王勃寫的,不是陶淵明!”禹錫在一旁糾正道。
“王勃嗎?哦對,是王勃。哈哈哈哈,我太高興了,把這都記錯了,還不如我們家禹錫呢!”姜紹康說著,伸手捏了捏禹錫胖乎乎的臉。
“老爺,咱們是不是該盡早找個地方落腳?”徐氏問道。
“盡早。過了前面的蟠桃江,再走三十里,就是永安府了,咱們就到永安府落腳。明天,明天一早上路,若是順利,后天就可以到達鎮(zhèn)寧府了。”
“爹,您跟哥哥說了沒有?”蕊初問。
“沒說!他公門中人,事務(wù)繁多,不能讓他為了咱們的事兒,拋棄公務(wù)……”姜紹康說著,眼前突然一亮:“你們看!前面就是蟠桃江了。好一番江山啊!”
徐氏母子三人抬頭望去,但見前方江水潺湲涌動,對岸則是層巒疊嶂,雖是冬日,但是目之所及,松柏茂密,郁郁蔥蔥,美不勝收。
“霞帔尋常帶酒眠,路傍疑是酒中仙。醉來不住人家宿,多向遠山松月邊。”姜紹康微笑著,吟哦起來。
“老爺,上車吧!”車夫回頭喊道。
“來來來,老爺,上車了?!毙焓戏鲋胱淼恼煞?,快步走向馬車。
馬車穿過蟠桃江拱橋,進入山嶺之間。一陣寒風迎面吹來,蔚藍的天空頓時被烏云遮蓋了。
蕊初掀開帷幕,望著外面幽深的山徑,心頭陡然又升起一陣不寧。她放下車帷,抓著衣襟,感到心里忐忑得厲害。
“你怎么了蝶兒?”徐氏關(guān)切地問。
“不知為啥,看見這山嶺,總覺得有些不安?!?p> “奇怪,你又沒吃酒……”姜紹康哈哈笑了兩聲。
“姐姐是不是又在想曹琚哥哥了?”禹錫在一旁,突然沒來由地問了這么一句。
蕊初詫異地看著弟弟。她確實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曹琚,特別是來時走過的路,都有曹琚經(jīng)行過的痕跡,未免讓她在過去這些天里時常多愁善感。但此時,除罷對曹琚的思念外,另有一種別樣的不寧,在心底滋蔓。
“蝶兒,莫慌,等咱們到了鎮(zhèn)寧,就安排人去把曹琚接回來。他不是已經(jīng)被大赦了么……”母親寬慰道。
蕊初重重地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到時咱們一起回集慶,等曹琚喪期過了,就……”姜紹康話音未落,只聽車外傳來一陣嚎叫聲。
“呔!停車!”一個尖銳的嗓音傳入車中。
“什么人?什么事?”姜紹康掀開車帷,揉揉眼睛,細看過去,頓時傻眼了。
眼前赫然出現(xiàn)一伙手持利刃的歹人,看上去足有七八十人。為首的一個,身材瘦小,面容丑陋,扛著一把大刀,當街而立;在他身邊,則是一個竹竿一樣的人,站也站不直,拄著一根長矛——說是長矛,不過是矛頭綁在一根竹竿上罷了。
“你們這是……要干什么?”姜紹康問。
“要干什么……你看不明白嗎?我們是剪徑的!識相的留下車馬銀錢,放你們過去。”
“銀錢我們有,你悉數(shù)拿去。不過這車馬,我們端的離不得。還要靠這車馬去鎮(zhèn)寧……”
“少他娘廢話!爺爺我已經(jīng)五天沒開市了!”為首的小個子惡狠狠地說。
“喲,咱們行走江湖十多年了,還頭回看到從山大王手里要東西的道理!”瘦長的人尖酸地笑道,連帶眾嘍啰也跟著笑起來。
姜紹康緊張得汗水直冒,酒意完全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敢問好漢高姓大名?”他壯著膽問。
“姓也不高,名也不大,我是這鷂子山上的大頭領(lǐng),姓李名能!咱看你也是個富裕人家,想必不差這點兒細軟。沒得說,若是留下車駕,一切都好說。若是不留,哼哼,”李能揮了揮刀,“休怪咱家不客氣!伙計們,你們說,是不是???”他回頭問道。
“是!”此起彼伏的應(yīng)和聲響起。
“爹,怎么回事?”蕊初掀開車帷,問道。
“沒事,你快進去!”姜紹康按著女兒的頭,把她塞回馬車。
然而蕊初那桃花一般的臉龐,已經(jīng)被瘦長人看在眼里。他立刻俯身,在李能耳畔低聲說了幾句。
“喲,”李能的雙眼亮了,“你這車上還有個漂亮姑娘???那這事兒好辦了!把那姑娘留下,我就讓你們走,一文錢不要你們的!”
“休得胡言!”姜紹康頓時火冒三丈,“那是我女兒,你們這幫畜生不要胡來!”
“畜生?嗬,你說我們是畜生?”李能也怒了,“畜生哪里會講道理?弟兄們,跟我搶!”
說著,李能揮動大刀,快步上前,身后的嘍啰發(fā)聲喊,也跟了過來。
李能走到馬車前,一把推開姜紹康,又一把扯下車帷。坐在車里的蕊初那動人的美貌,登時把李能的魂魄都給勾走了。他扶著車軾,伸出手去,抓住了蕊初的衣袖;蕊初驚慌失措地叫了一聲,無奈李能力氣比她大得多,還是被他拽了出來。
“畜生!放手!”徐氏一手抱著禹錫,一手去奪蕊初。剛剛拽住她的衣袖,李能和瘦子用力一拽,蕊初的衣袖被撕裂了。
蕊初尖叫一聲,順著李能的手勁兒,跌落到馬車下。
“我跟你們拼了!”姜紹康爬上車,一把抓住了李能的衣領(lǐng)。
“去你的!”李能一把奪下他的手臂,甩開,伸出刀來,“你若是再敢胡來……”
話還沒說完,只見一道紅光閃過,李能、瘦子、蕊初和徐氏母子,都驚呆了。
誰都沒有想到,李能還沒說完,姜紹康就又撲了過來,恰好李能的刀鋒劃過了他的脖子!
“爹!”蕊初失聲喊道。
“老爺!”徐氏搶出馬車,跪在姜紹康面前。
姜紹康雙眼圓睜,趴在車轅上,一灘鮮血汩汩流出。
“你給我拿命來!”徐氏狂吼著,撲向李能。
“爹!”蕊初哭著,奔向父親。
“父親!”禹錫也從車里搶出來,爬到父親身上。
李能被徐氏拽了幾下,心慌意亂,手足失措。
“你還我丈夫!畜生!”徐氏如被激怒的老虎一般,咆哮著,沖上去,掐住了李能的脖子。
李能頓時被掐得雙眼翻白,手里的刀都要捏不住了。出于本能,他一刀戳了過去。
“??!”一聲慘叫,刀尖從徐氏的后背里冒出來。在迸濺的血光里,她睜著雙眼和嘴巴,向后倒下。
“娘!”蕊初和禹錫趴在父親的尸體上,眼見母親又被李能所殺,悲憤難抑,又向母親撲過來。
“大哥,事做下了,別猶豫了!”瘦子低聲耳語。
李能咬咬牙,一掌拍在蕊初后腦勺,蕊初頓時一陣眩暈,倒在母親身上。
“把她給我綁了!快撤!”他喝令,“把這兩個死人丟到江里去!”
“大哥,這還有個小孩兒,怎么辦?”瘦子問。
“打死,扔江里!”李能毫不猶豫地說。
“車夫,識相點就把車吆喝上,跟我們走!”瘦子又轉(zhuǎn)向車夫,厲聲喝道。
“走,走,我跟你們走……”車夫已經(jīng)嚇得魂飛魄散,連聲答應(yīng)。
日色西垂,山路上,一群志得意滿的強盜,意興高漲地上了鷂子山。
蕊初雙手反綁在背后,趴在一匹馬上。在強盜們的歡嘩聲中,緩緩醒來。
一片片衰草從眼前經(jīng)過,她很快清醒過來,方才發(fā)生的一切迅速被她想起。
驚恐,悲痛,憤怒……她無聲地流著淚,渾身顫抖。
而那個殺害她父母和弟弟的兇手,就在前方不遠處,正得意洋洋地唱著難聽的歌。接下來她要面對的,是他的凌辱……想到這里,她感到一陣窒息。
怎么辦?是聽天由命?還是一死了之?
蕊初迅速選擇了后者。她睜開眼。隊伍正在一處陡峭的山崖旁行走,眼前怪石嶙峋,目之所及,是深不可測的懸崖。
蕊初閉上眼,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上身,突然向前一栽,就兜頭朝下,從馬上滾了下來。在一片驚呼聲中,她的頭撞到了土地上,身子立刻沿著傾斜的山坡滾了下去。山賊們搶過來時,已經(jīng)為時太晚,蕊初已經(jīng)滾落到懸崖邊,像是被射出的弩箭一般,從懸崖上飛了下去。
隨后,傳來“噗通”的落水聲……
——
夜深了,北風吹來濃厚的烏云,又在山林間,飄飄地撒下了一地白雪。
白雪無聲地灑在濃墨一般的蟠桃江上,迅即又被淙淙江水消融,只有淺灘上的礫石間,積存起來薄薄的一層雪。
凜風穿過山林,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嗚咽聲。不過,在這人跡罕至的山嶺江流間,似乎也沒人光顧——特別是午夜,哪里會有行人來這里呢?
江灘上,雪被下,伴隨著一陣江風吹過,姜蕊初醒來了。
她茫然無措地站起來,濕漉漉的衣服滴滴答答地流著水,經(jīng)過寒風一吹,幾乎要把全身都凍結(jié)實了。
放眼望去,還是那片江山,那片在白晝美不勝收的江山。
所以……我死了嗎?蕊初哆哆嗦嗦地站在夜風中,自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