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jiān)察院七處,大牢的最深處,是全天下最安全,同時也是最危險的所在。
說這里最安全,是因為這里的所有東西,都是為了一個人專門修建的。
墻壁和地面上沒有用普通的青磚,而是用的每塊重達(dá)上千斤的巨石,層層疊疊堆在一起。石與石之間還加了鐵榫連接,就算十頭牯牛也拉不動分毫。
墻壁的內(nèi)側(cè),用生鐵澆筑了一寸多厚的鐵板,連同天花板和地下埋設(shè)的鐵板,組成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巨大鐵牢。
鐵牢內(nèi)壁光滑無比,沒有任何借力之處,只整齊布設(shè)了一排老鼠洞大小的通氣孔,能夠隱隱約約見到外邊透過來的微弱陽光。
進入鐵牢的唯一通道,是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洞口裝了一尺來厚的鐵門,就算不上鎖,也得要四五個人才拉得開。更何況鐵門四周有機樞連到墻壁中,一旦從外邊關(guān)上,便死死卡在一起,無可撼動。
這道鐵門之外,還有數(shù)不清的牢門,層層把守著這里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
鐵門中間有一個狹窄的送飯口,每日飲食都只能從這里送進來,再把排痢物遞出去。
只要有人被關(guān)進了這里,就沒有任何逃出生天的可能。
說這里最危險,是因為鐵牢里關(guān)著一個惡魔,無數(shù)人因他而家破人亡,無數(shù)人因他而半夜夢醒。只要他被關(guān)在這里,外邊的守衛(wèi)永遠(yuǎn)都如臨大敵。
鐵牢正中是一把黝黑沉重的椅子,精鋼所鑄,四條粗壯的椅腿與地面下的鐵板澆成一體,穩(wěn)如磐石。
十根胳膊粗細(xì)的鐵箍將這惡魔的脖子、四肢和腰緊緊鎖在椅子的機樞上,就算沒有四周的巨石鐵壁,也能確保坐上去的人無法動彈分毫。
沉重的鐵門被緩緩拉開,又緩緩閉上。機樞里都上油保養(yǎng)著,并沒有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但這種無聲的壓力,卻讓守在門外的監(jiān)察院眾人感到十分緊張。
一輛輪椅進到鐵牢中,上邊坐著的跛子,正是聞名天下的監(jiān)察院院長陳萍萍,神色有些憔悴,又夾雜著些許興奮和自得,靜靜看著鐵椅前正在小心施為的光頭主辦,生怕自己動靜大了會打擾到他。
身后的陰暗角落里,只有仔細(xì)去看,才會發(fā)現(xiàn)那里立著一個身著黑衣斗篷的人,像黑色的影子一樣,無聲無息,時刻警惕著鐵椅上的惡魔,似乎只要稍有異動,手中的長劍就會毫不猶豫刺入惡魔的胸膛。
七處光頭主辦似乎對鐵椅上這個惡魔的身體狀況十分了解,所以下手的分寸掌握得極好,始終讓他游離在生與死的邊緣地帶之中。
過了半晌,光頭主辦停下手,仔細(xì)收拾好工具,轉(zhuǎn)過頭來,淡淡說道:“院長,今天的毒下好了,他現(xiàn)在頭腦很清醒,您有什么問題,都可以隨便問?!闭f完,便輕輕退了出去,關(guān)上了沉重的牢門。
陳萍萍拉了拉雙膝上無比軟和的羊毛毯,嘆了口氣,輕輕說道:“肖大人,你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一天吧?”
鐵椅上那人緩緩睜開雙眼,眼中血色密布,額頭微汗,雙臂青筋爆出,似乎正在忍受極大的煎熬。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仿佛來自地獄的桀驁陰鷙,過了半晌才冷冷應(yīng)道:“陳萍萍?好手段,肖某栽在你手里,倒也不冤?!?p> 陳萍萍微微笑道:“有什么冤不冤的,死在你手里的人,哪個不是冤死的大頭鬼。就像剛才這位,乃是三大用毒宗師之一,當(dāng)初還不是被你騙得團團轉(zhuǎn),做了魏國攪亂東夷城的棋子?!?p> “東夷城數(shù)十年來鐵板一塊,唯一的弱點就是城主府里那個缺心眼的大太太,我不過是順?biāo)浦哿艘话眩S了她的心意?!?p> 聽到這話,角落里的影子情不自已的顫抖起來,右手緊緊握住長劍劍柄,劍身緩緩拔出,露出一寸來長,寒光似雪。
陳萍萍似乎察覺到身后異樣,哈哈一笑,打斷了影子的舉動,接著說道:“可惜你千算萬算,沒算到半路殺出個四顧劍,搶了城主府的寶座。更沒想到這四顧劍太過厲害,你派去的幾十名劍客都不是敵手?,F(xiàn)在東夷城有四顧劍鎮(zhèn)守,安如磐石,恐怕你家皇帝也只能望洋興嘆了?!?p> 影子手中長劍又慢慢收回了鞘中,陳萍萍心下也舒了口氣。
“殺了我吧,不然終有一天,我會讓你后悔現(xiàn)在的婦人之仁。”肖恩滿臉不屑道。
陳萍萍搖了搖頭,像貓兒玩弄著手中的老鼠一般,目光逐漸變得銳利如電,微微笑道:“我沒什么可后悔的,放心吧,接下來的每一天,你會比死還難受。這后半輩子啊,肖大人你就別想著出去了?!?p> “你不殺我,就為了滿足你可憐的虛榮心和戰(zhàn)勝者的快感?”
“我舍了兩條腿把你請過來,又費盡心思為你建了這座無比豪華的大鐵牢,當(dāng)然不是為了給你老人家養(yǎng)老送終的?!?p> 聽到這話,肖恩突然渾身顫抖,雙目充血,如同惡魔在世,怒吼道:“你當(dāng)著我的面殺了我唯一的孩子,等我出去,也要當(dāng)著你的面,把你全家人一個個凌遲處死。”
“隨你的便!”陳萍萍笑了笑,自己不過是個閹人,哪有什么家人,這詛咒未免好笑了些。
半晌,兩人沉默無語,只有鐵壁上的昏黃油燈不小心爆了一個清脆的燈花。
陳萍萍直直盯著肖恩的雙眼,似乎想從中看出什么來,悠悠問道:“說吧,說說你和苦荷的故事,說說你倆當(dāng)年是怎么找到神廟的,又在神廟里見到了什么?”
肖恩聞言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你大費周章,為了就是那個勞什子的神廟?實話告訴你,我根本就不知道神廟在哪里,至于神廟里有什么,我更是一無所知,你問我,只怕是找錯了人。”
“嘖嘖嘖,果然嘴硬,不過無所謂,我有的是時間跟你耗下去。只可惜啊,你那還沒成親就守了寡的兒媳婦,如今懷胎數(shù)月,流落街頭,乞討為生,肖大人你又在朝中得罪了太多的人,將來這孤兒寡母,想必會飽受欺凌,怕是難熬了?!标惼计妓菩Ψ切?,顯然是拿住了肖恩心中最脆弱的防線。
“你說什么?”肖恩聞言,果然大驚道。
“瞧你這當(dāng)公公的,雖然公事繁忙、久未謀面,也不至于這么糊涂,連自家孩子奉子成婚都不知道?婚宴上,若不是見你家兒媳懷有身孕,我又豈會下令黑騎槍下留人。”
“嘖嘖,你在一瞬間就決定留下這腹中孩子來要挾我,果然是天縱奇才。那我還得替那孩子多謝陳院長不殺之恩?”肖恩冷冷笑道,似乎看穿了陳萍萍的詭計。
“你當(dāng)然要謝我,不管怎么說,總算是給你肖家留了一條根,我一向都這么好心的。不過你這輩子就別指望出去了,你在外邊樹敵太多,出去了也沒什么好下場。”
過了一會,見肖恩表情如故,一臉不屑,陳萍萍嘆了口氣,輕輕說道:“只要你說出神廟的秘密,我保證,一定會把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接過來,找一個好人家,細(xì)心撫養(yǎng)成人,讓他做一個好人。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好人總是會長命一些?!?p> 肖恩哈哈大笑道:“肖某這輩子一心為國,殺人無算,毀國無數(shù),早就該下地獄了,如果能有一個好孩子延續(xù)我肖家香火,倒也不錯?!?p> “那就老實交代吧,孩子的事,我說到做到?!?p> 肖恩雙眼微凝,目露精光,仿佛看透了一切,仰天長笑道:“沒什么可交代的,只要我什么都不說,你就舍不得讓我去死,終有一天,我要出去親眼見一見自家的好孩子,順便拿你陳院長的腦袋當(dāng)酒壺,痛痛快快喝上一場,哈哈哈哈……”
鐵門緩緩關(guān)上了,只留下昏黃孤燈,陪著鐵牢中的肖恩。
“我真的還有一個孩子?”肖恩桀驁如鷹的雙眼慢慢彎了下來,臉上皺紋皺在了一起,似乎遍布全身的劇毒刺痛也掩蓋不了內(nèi)心的喜悅,支撐著他在這鐵牢中一天天熬下去。
……
“很遙遠(yuǎn)的古代,有一個叫做李牧的絕世戰(zhàn)神,他總能以少敵多,在絕境中打敗強敵的瘋狂進攻。只可惜最后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而是死在朝廷的天牢里。”葉輕眉一邊說,一邊拿著鹿皮,輕輕擦拭著剛鑄好的火槍,小心翼翼灌上火藥,又塞進一顆鉛彈,仔細(xì)在眼前端平,瞄準(zhǔn)了前方不遠(yuǎn)處的一個厚重酒罐,手指扣動扳機,燧石落下,槍口火光飛出,“砰”的一聲巨響,酒罐粉碎了一地。
陳萍萍驚道:“小姐,你發(fā)明的這個叫作什么燧發(fā)火槍的暗器,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比燕小乙的神箭都不遑多讓?”
“它不是什么暗器,而是決定戰(zhàn)場勝負(fù)的王者,更是文明戰(zhàn)勝野蠻的鑰匙。在它面前,再高強的武功,再精良的護甲,再鋒利的彎刀,甚至北魏無敵于世的鐵浮屠,都像紙老虎一樣脆弱可笑。”葉輕眉說完,突然感覺自己像一個正在給第三世界土豪軍閥推銷新式武器的軍火販子。
偏偏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土豪軍閥”是個揮金如土的主,拿著火槍,左右比劃,愛不釋手。
葉輕眉笑意盈盈對“土豪”繼續(xù)推銷道:“老四,現(xiàn)在四下無人,我給你個優(yōu)惠價,只要九九八,買一送一,送貨到家,你裝到輪椅上,做成機關(guān),萬一遇上敵人,也不會束手無策了?!?p> 陳萍萍大喜過望道:“一言為定,有小姐你這神兵利器在手,我就沒必要讓三處再替我搗鼓什么臂弩袖箭之類的玩意了,那些東西,對八品以上的強者都是垃圾。對了,小姐,你剛才說的那個姓李的上古將軍,我怎么從沒聽說過?”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你記不記得他的名字,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就像北魏的戰(zhàn)清風(fēng),一代戰(zhàn)神,百十年后,又有誰會記得?”
“戰(zhàn)清風(fēng)這次連番血戰(zhàn),不僅擊退了北方的胡人入侵,還用計擊敗了南方的我們,奪回了燕京城,只可惜這番蓋世功業(yè),卻被朝堂上的口水噴的毫無招架之力?!?p> “老四,你用了什么招數(shù)?竟能逼得戰(zhàn)清風(fēng)在大好形勢下急詔還都,又被奪去了全部兵權(quán)?”葉輕眉好奇道。
“也沒什么,就是從宋國長公主那找了點戰(zhàn)清風(fēng)與魏宮皇后之間的花邊新聞,添油加醋做成你說的那個什么報紙,讓王啟年想法子給老皇帝遞了一份,又給上京城里的官員百姓們分發(fā)了幾百份?!?p> “你這腦袋,不去時代周刊當(dāng)主編還真是屈才了?!比~輕眉搖了搖頭,呵呵笑道:“如果有一天,別人也拿這一招對付咱們慶國,你該怎么辦?”
“放心,我已經(jīng)向陛下討了一道旨意,下令監(jiān)察院新成立了一個八處,專司出版審查之責(zé)。凡天下之人出書立作、發(fā)行報紙文章,都必須經(jīng)由八處審核通過,而后才能刊印發(fā)表?!?p> 葉輕眉深吸了一口氣,眼前這個貌似人畜無害的陳萍萍,還真他娘的是個無師自通、操縱輿論于鼓掌的天才,所謂誰掌握了輿論,誰就掌握了真理,無外如是。
……
聽說北魏戰(zhàn)清風(fēng)完了,戰(zhàn)場上的勝利并沒有給他帶來榮耀,情場上的花邊新聞反倒陷他于死地。
功高蓋主,本就賞無可賞,加上與魏宮皇后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還有宋國長公主有意無意的枕頭風(fēng),讓老皇帝震怒之余,終于下了狠手,抹去了戰(zhàn)清風(fēng)所有的軍職和封號,監(jiān)禁在天牢里。
自斷臂膀也好,鳥盡弓藏也罷,老皇帝自信大魏國兵強馬壯,傲視群雄,即便少了一個戰(zhàn)清風(fēng),也沒什么大礙。
當(dāng)然,如果沒有之后發(fā)生的意外,北魏這個當(dāng)世第一強國的假象還會一直持續(xù)下去,沒人敢去戳穿它。
在北魏自毀長城不亦樂乎的同時,南慶鑒于第一次北伐失利揭露出的國力差距,朝堂上下,正痛定思痛,掀起了浩浩蕩蕩的慶歷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