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看她的表情——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相當于要從一張白紙上頭讀點東西出來——就知道自己再問不出什么。
他沉吟了片刻，復(fù)又問道：“是九幽要對我下手？”
“是?！睕]想到他還知道這一層，少司命沉默一瞬，神色不變?！拔冶疽詾椴粫谶@里見到你了?！?p> 裴忱苦笑道：“是我大意了，以為姓夏的身上那塊玉佩最多是出自晉國國師之手，也沒想到會有人能借此反查到我?！?p> “他們查沒查到你，我不知道。”少司命搖頭。“我只是奉命前來，以為你會更謹慎些。不過，我能找到你，那么他們也能?！?p> 裴忱有些悵然。
他雖已經(jīng)是凡胎，但有一樣?xùn)|西是與生俱來的，也不會因任何事而改變。只要他還活著，他就會一直受星辰庇佑，一切占卜追蹤的手段對他都無效，是以只要沒有人親眼認出他來，他就可以一直躲藏下去。
但現(xiàn)在看來，他還是托大了。
“我要盡快離開這里。”他咬牙道。
“可以?！鄙偎久恢每煞竦攸c頭?！暗?，你希望他們死嗎？”
裴忱愣了一下?！罢l？”
“那兩個人?！鄙偎久鹗謥沓庖恢??！熬庞牡男惺嘛L格，你應(yīng)該清楚?！?p> 裴忱臉色一白，后背已然冒出涔涔冷汗。
九幽的風格，他當然再清楚不過。他們對內(nèi)說的是隨心隨性，然而外人提起來，都只說一個肆無忌憚。九幽行事向來無所懼，他們當年出手看上去也沒有任何更深的考量，似乎只是那位九幽之主心血來潮，便將裴氏一手抹去。
如果他們已經(jīng)鎖定了自己的位置，來了卻發(fā)現(xiàn)他早已遠走高飛，那溫大娘跟溫宏的命，是一定保不住的。裴忱到此刻才發(fā)現(xiàn)，他一向標榜自己淡漠，從未把這兩個人真正當做自己的親人，但真要看著這兩人去死，他還是做不到。
“難道我在這里等著他們上門，他們就可以不死？”裴忱有些痛苦地埋下頭去，或許從他到這里那一天起，這么個結(jié)局就已經(jīng)注定了。
“也許不會。”少司命對他的反應(yīng)有些不解，但因為被朱雀仔細叮囑過，并沒顯出不耐煩來。“如果他們見到了你，那么全力追擊之余，便應(yīng)當沒有心思去管幾個凡人的死活?！?p> “那便等?！迸岢姥劾锶计鹆艘稽c希望的光芒。
少司命看著他的目光里似乎帶著一點審視，裴忱茫然以對，弄不清楚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同那些修者，很不一樣?！鄙偎久V定道。
“或許是因為我早就不是修者了?！迸岢雷猿暗匾恍??！安贿^這么一來，就得委屈你幾天，被我叫幾聲妹妹了?！?p> 少司命卻沒有理會他這句玩笑話。
溫宏雖然滿腹狐疑，但也還是接受了少司命的到來。他總覺得這姑娘不大好惹，比先前在碼頭上見過的有限幾位仙家弟子都還要不好惹得多，甚至于覺得酒樓上說書先生口中那些個大能也不過如此。當然，這念頭又很快被他推翻了，這姑娘看著不大，看眼神也不像是什么駐顏有術(shù)的，要真就這十幾二十歲的年紀，那就算是打從娘胎里練起，也不能算作高手。
可話又說回來，就算不是高手，那對付他也是綽綽有余了。
“真是你妹妹？”溫宏拉住裴忱低聲發(fā)問，問完又有點后悔，世上哪有人連自己有個妹妹都得去確認一番的，這兩人年齡又相差不大，那裴家聽說是修仙的，總不會弄出些私生子之類的風波來。
裴忱面色如常，點頭?！笆俏乙粋€堂妹，喊她小悅就行。”
溫宏念過幾年私塾，自然是識字的，聽過之后不疑有他，那世家大族論資排輩都嚴謹?shù)煤埽热幻侄歼@么像，那肯定是一家人沒錯了。
裴忱知道糊弄溫宏容易，糊弄溫大娘也不難。只是有一條不大容易，就是要給少司命解釋何以她不能掛在自己屋里的房梁上，至少面上不能。
少司命當然對他的意圖大惑不解。
“面對九幽，我不敢托大。即便是一墻之隔，也可能令你喪命。”
裴忱嘆了口氣?！爸辽偃胍骨埃愕米屗麄兛匆娔闶窃诟舯诘?。”
少司命依舊不解，不過她這么多年來，倒是從云中君那學(xué)到了一點，很多時候都不會試圖爭辯出個所以然來，聽憑安排就是最好的選擇。
她看著裴忱緊皺的眉頭，覺得他和云中君的確有些像，都動不動就皺著眉頭，似乎叫自己明白些什么是天大的難事。
裴忱如果知道接下來自己會被半夜里穿穿堂入室的白影給嚇個半死的話，大概他也不會那么堅持了。
少司命看著他煞白的臉，不由得感到更加奇怪了。不過她一貫不愿意浪費口舌，裴忱心里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她在這兒就只是為了完成云中君大人的囑托。
她輕輕一點地面，翩然落在房梁之上。姿態(tài)當然優(yōu)美，但裴忱真希望她穿的不是一件白衣裳。
盡管少司命突兀的到來以及這夜半驚魂讓裴忱幾乎是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夜，但是多年以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令他依舊在第二天一早，天尚未大亮的時候睜開了雙眼。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看的就是房中橫梁。
讓他有些啼笑皆非的是，少司命的姿勢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已經(jīng)由規(guī)規(guī)矩矩的盤坐變成了酣然高臥，她的臉正是面對著他的，睡顏寧靜，嘴角尚含著一絲笑意，比起昨夜在燈光下所見時少了一些陰森鬼氣，更像一個尋常的少女。
當然，尋常少女不會在陌生人家中忽然出現(xiàn)便是了。
裴忱不想打擾她的清夢，于是悄然起身，不想在他剛剛有所動作的時候，少司命就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定定望著他，
這一瞬間裴忱居然產(chǎn)生了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他沖著少司命笑了笑“你繼續(xù)睡吧，我還有些事要忙?！?p> 他不想叫溫宏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些什么事，更不想叫溫大娘擔心，就只好假裝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該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于這樣的日子他也不知道自己能過多久，總歸是過一天少一天，對眼下的生活，裴忱幾乎升起了一點不舍。
作為一個凡人，如果過著這樣的生活，其實也不算壞。
只可惜他永遠不能只做一個凡人，因為仇家尚在，且對他虎視眈眈。
在他說話的時候，少司命就已經(jīng)坐了起來。她安靜聽完裴忱的話，徑直跳下房梁走到他的身后。
裴忱有些愕然的回頭看了少司命一眼。
“保護?！鄙偎久X得眼前之人實在是有些傻，在她看來，既然她是來保護他的，那么她就理應(yīng)寸步不離。
裴忱有些無奈的看著少司命，而少司命也堅決的和他對視著。經(jīng)過寥寥幾句話的交談，裴忱已經(jīng)看出來眼前的少女應(yīng)當是先天問題，說話做事都很是懵懂，這在修者之中雖然罕見，但也并非沒有過先例。他也很明白和少司命做爭執(zhí)是沒有意義的，于是只好拿出一套換洗的粗布衣裳來，示意她換上。
少司命皺著眉，很是嫌棄的看了裴忱手上的衣服一眼，背過身去。
裴忱覺著有些頭疼，然而還是好言好語地解釋。
“你這衣裳太顯眼，還是換了的好。”
的確，少司命身上不染纖塵的白衣顯然不是凡品，站在這樣的陋室之中，簡直就是在街市上高聲喊叫著讓別人來注意他們一樣。
但是看她的樣子，想要勸服她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裴忱簡直要懷疑她背后的人究竟是想保護他，還是單純戲弄于他了。
少司命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也不見她如何動作，裴忱只覺得后頸一陣涼風吹過，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而眼前少女則是十分突兀地消失不見，就好像這屋子里從來只有他一人。
裴忱正在愕然，以為少司命對這衣裳避之唯恐不及竟是走了時，耳邊卻忽然傳來她的聲音。
“這樣就沒人看得到了。”
裴忱又是無奈地一搖頭，把衣服放下了。出去的時候撞見正不知要往哪兒去的溫宏，他正詫異于溫宏今日起的早時，溫宏卻湊過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把他看得心里發(fā)毛，半晌才問：“你這是做什么？”
“總覺得你今天精神不大好?！睖睾暧謷咭暳艘蝗Γ劈c點頭?！澳槺绕綍r還要白，活像見了鬼?！?p> “可能是沒有睡好?！迸岢啦恢每煞竦?。
少司命在一旁聽著，此刻沒人能看見她，自然也看不見她臉上的黯然。
云中君大人似乎做了個錯誤的選擇，她是無法接近一個普通人的，至少在她踏入下一個境界之前，那陰寒的真力都會不自覺地影響周遭，至于現(xiàn)下那徹頭徹尾的凡人都能看出不對來。
她卻沒有想到，裴忱根本就不怕這個。有征天劍在，當然不能抵擋冥典鬼道之威，但功法自然運轉(zhuǎn)間流出的一點氣息，還是不足為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