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司命似乎是生平第一次覺著自己有了些心事,可惜,沒人看得出來。
裴忱只顧著忙忙碌碌地在灶臺跟桌子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早上沒得閑,若非事關(guān)九幽,他幾乎要忘了自己身邊還有這么一個神秘來客,他倒也不是沒有懷疑過少司命的來意,只是二者的力量相差過于懸殊,少司命要真想做什么,就算是知道了征天劍的存在,殺了他或者擄走他所費的工夫都要比在這里和他做無意義的周旋要少得多。
而現(xiàn)在看來,少司命似乎的確沒有旁的意圖,甚至還很認(rèn)真地勸阻他,叫他不要去觸碰征天劍,顯然是覺得征天劍比她本身更像是危險源頭。
快到晌午的時候,溫宏忽然又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了。裴忱早就習(xí)慣了他來無影去無蹤的做派,也不問他一早上都去做了些什么,只正好在灶上看著火,便順手用鍋鏟敲了敲鐵鍋?!皼]給你留飯,你是吃還是不吃?”
盡管這一幕已經(jīng)在不同的時刻發(fā)生了很多回,裴忱還是忍不住有些感慨,心想要是在從前,自己對這等地方是看都不會多看一眼,遑論在此埋鍋造飯。世事無常大抵如此,只不過昨日種種如昨日死,再提起來也沒什么意思。
溫宏從前只覺得他對自己不大客氣,等知道了他究竟是誰,便覺得他還算是客氣的,雖然人家已經(jīng)是虎落平陽,然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溫宏不知道裴忱真力幾近全無已成凡人,只覺得他只是有所顧忌,真要對自己做點什么還是輕松寫意,再說話時不由得便小心了些。
“這就來。”
裴忱知道溫宏為什么客氣了不少,不過這對他來說是件好事。以往每次看見溫宏橫眉立目的樣子,他都挺想出手的,每每忍到事后只覺得自己涵養(yǎng)功夫不到位,還要額外郁悶一番。
這時候棚子里忽然鬧將起來。溫宏眉頭一皺,心想也不知道是哪兒的地痞無賴,竟然還敢來這里鬧事,想必是還不知道他的名頭,他轉(zhuǎn)臉看了一眼裴忱,見裴忱還是老神在在的看著灶臺上的火,便知道一如既往地指望不上裴忱,但心境卻是有了變化,從前覺得是這小子膽小怕事,現(xiàn)在是覺得八成人家不屑于出手。
然而還沒等溫宏抬起腳步要過去,人便已經(jīng)沖到了近前,手里捧著一只碗,臉上的表情既嫌惡又有些竊喜。
“你們家這面里怎么還能吃出石頭來?差點崩了爺?shù)难?!?p> 裴忱往灶下添柴的動作微微一頓,而后直起身子,順手把蓄勢待發(fā)的溫宏給拉住了。
周圍人卻知道溫宏的厲害,一時間都抱著看熱鬧的心思圍上來,想看看溫宏會如何處置這事兒。一看這人就是初來乍到,不僅眼生,還敢于來踢一塊鐵板。
來人看著的確兇惡,肌肉虬結(jié)滿臉兇相,裴忱看著卻想笑,他低下頭去,怕自己真笑出聲來。
知道九幽近在咫尺之后,他是變得愈發(fā)膽小了些,因為怕任何一個意外都會提前把九幽給引過來。據(jù)少司命所說,她正在周圍布一個陣,如果陣法成了,除非九幽那位‘帝君’親臨,否則誰也奈何不得。
裴忱知道九幽高手眾多,只當(dāng)是少司命在自夸,一笑置之,但也能隱約聽出這陣法的厲害之處,不由得多一分期待,甚至想著若能借此打退九幽的追兵便再好不過。
然而溫宏沒沖上去,卻是有另一個人出手了。
少司命出現(xiàn)在了眾人面前。她出現(xiàn)得突兀,然而這里本就人來人往,一時間也沒人意識到她是憑空出現(xiàn),還以為她是仗著身量嬌小,從哪兒擠出來的。
“停下?!彼曇粑⒗洌簧斐鍪謥硖撎撘粩r。
那人自然不會理會一個小姑娘的話,只嚷嚷著要給個說法,腳下又近了幾步。
裴忱對這碰瓷的人,還真沒什么應(yīng)對的經(jīng)歷,只好想著裴氏那些個外務(wù)長老是如何跟人扯皮的,露出一個笑來。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把該露的牙全給露出來,就看見一道白光一閃,眾人還以為是晴空霹靂,正納罕沒有聲音時,忽然聽見一聲慘叫。
“再往前一步,就死?!鄙偎久鼪]有露出任何威脅的意思,但眼前地上是一道溝壑,外翻的泥土還新鮮著,顯然不是幻覺。也不知道少司命是不是故意的,那條線正停在鬧事者兩腿之間,看那人一臉慘白的樣子,估計是已經(jīng)叫帶起的勁風(fēng)打擊過一回了。
驚呼聲四起,裴忱在這個瞬間好像聽見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冷哼,但是他的注意力此時已經(jīng)完全被少司命奪去了,他上前一步握住了少司命的手“你在做什么!”
下一刻,他立刻松開了手。少司命的手很涼,這讓他感覺自己剛剛握住了一塊冰,而且比尋常的冰更冷。
少司命看了他一眼,依舊不見什么情緒,并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真有一言不合就血濺五步的架勢。
這時周圍的人已經(jīng)混亂了起來,即便這里是崇安城,城中常有修士出沒,但這些修士大多自恃身份,絕無鬧市出手的時候。
裴忱感覺自己有些頭疼了。他把那個嚇得癱軟在地的家伙扶了起來。
“舍妹在山上修行,不大懂事。您多包涵?!彼M量和軟地一笑?!靶〉觌m然簡陋,入口的東西卻是一絲一毫不敢馬虎的。我看您腳邊就有這樣的石子兒,怕是風(fēng)太大吹進了碗里,才害您誤會了?!?p> 他這一番話,是純粹的睜著眼睛說瞎話,然而給足了人面子,就看那人臉色陣紅陣白,半晌起身,再沒說出一個字來就落荒而逃了。
裴忱趕緊把灶臺交還給溫大娘,轉(zhuǎn)身往屋里去。他沒再試圖拽走少司命,少司命果然也跟了上來,裴忱想得不錯,這姑娘是認(rèn)死理的,說貼身保護還真就寸步不離,連他去茅廁也要先系一根繩子在他手腕上。
“為何這么做?”
“九幽詭異,我怕他們附身凡人,對你不利。”
“對這些人,不能隨意便打生打死,都是凡胎肉體,禁不住你折騰?!迸岢腊櫭紘@息。他對九幽了解不多,但聽少司命篤定語氣,便知他們一定有這樣的功法。況且仔細想來,今日的事情也來得詭異,偏巧前腳少司命來了,后腳便有人鬧事。
“凡人生死不過一瞬,早晚沒什么分別?!鄙偎久Z氣平靜,似乎覺著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
若在從前,裴忱肯定也很贊同這句話。修者不與凡人為難,向來都是因為不屑一顧,若真在什么事里波及到了,最多不過放下身段說上一句抱歉,從來不受凡俗律例管控,好在修者身上都有一重最大的枷鎖,那就是道心。
修者永遠不能違背自己的初心,聽上去倒是很容易,可世事紛擾,真想要做到,便難如登天。
此刻聽少司命這么說,他卻忽然覺得憤怒?;蛟S是因為眼下他也是凡人,頗為感同身受。
“同天地相比,修者生死也不過一瞬,難道早晚也沒什么分別?”
“是?!鄙偎久凰膊凰驳囟⒅?,似乎覺得他說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若不能得成大道與天地同在,上天降禍,我等也唯有引頸?!?p> 裴忱一時間氣結(jié)。
這時候恰好溫宏湊了上來,他不敢去碰少司命,拉著裴忱問道:“好兄弟,你們家有沒有什么功法,能叫我也練上一練?這也太厲害了些?!?p> 裴忱很想告訴他,裴家沒有這么厲害的功法,如果不是他現(xiàn)在沒法再成為一個修者,他倒是也挺想跟少司命學(xué)兩手的,只不知道她又是哪家哪派。然而這話不能明說,他愣了半晌,只好悶聲悶氣道:“舍妹年幼離家,學(xué)的不是我們裴氏的本事?!?p> “你學(xué)不了。”少司命忽然道。
溫宏沒想到少司命會跟自己說話,愣了半晌,才呆呆傻傻地一指自己。
“你說我?”
“對?!鄙偎久h首?!澳闳粽嫦胩と胄薜酪煌?,也只有鏡花樓才能幫你。”
鏡花樓,鏡花水月,非有緣者不得見。若換一個人來說,溫宏幾乎會覺得自己是被消遣了,但少司命的神色太過認(rèn)真,以至于他生不出這種念頭來。
叫溫宏這么打了一回岔,裴忱眼下是想發(fā)火也發(fā)不出來了。他覺得溫宏是故意來拆自己的臺的,然而沒有證據(jù),只是再聽下去,他忽然又升起了一點希望。
鏡花樓一向神秘,但聽少司命的意思,卻是對其有幾分了解。
等溫宏出去,裴忱便帶著一點期冀地問道:“那么鏡花樓,能否——”
少司命似乎知道他要說什么。
她一貫面無表情,此刻卻顯著有點黯然。
“鏡花樓,不乏境界停滯之人?!彼f到這兒,竟比平時顯著更有幾分人氣兒,不再如木雕泥塑一般,顯然這于她而言也是一件值得感慨的事情,她低低嘆息,似在勸慰裴忱,也似自言自語。
“天意從來高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