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山林外走,魔主殘魂被鎮(zhèn)壓,此地的魔氣便漸漸散去,況且有征天在,周圍的陣法也困不住他。
征天對他說去昆侖,那么他便也只能想到去昆侖這一條路可走,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成行。
昆侖又非游云宗可以比擬,雖地處極西,與千山相接壤,然而千山秋毫不敢有所犯。大光明宮曾經去犯,那結局也叫世人看見了,山中老人重傷退避,這才有了后來那一趟百越之行。
“你不問我為何叫你去昆侖?”征天問道。
“不必問,應該便是那一卷所謂大因果大機緣的功法?!迸岢揽嘈Α!爸皇俏夷懿荒苋肜鍪莾烧f,能不能得這功法,更縹緲無稽?!?p> “什么大因果大機緣,拿來騙騙旁人倒也罷了?!闭魈斓恼Z氣十分不屑?!拔矣浿惹澳惚闶沁@么與旁人說的,只是她信不要緊,你卻不要信?!?p> 此時此地分明該生機盎然,裴忱走著卻只覺四周靜默一片,連蟲鳴鳥叫也不曾有,他知道這是先前山上的變故驚走了飛禽走獸的緣故,然還是覺得壓抑,便只有與征天說話打發(fā)時間。
“你一早便知,卻由著我來游云宗。”
“我說了,你便肯扔下你師父?”征天似乎很喜歡現(xiàn)形在外,不過他不愿意走路,像是一抹游魂那樣飄蕩在前頭,好在四下無人,否則定會生出些怪談來?!霸胫阍诖说匦薜眯┍臼氯妸Z了也不遲,卻不想有更好的機會?!?p> 對征天這強盜一般的邏輯裴忱是早有體會,雖不能茍同,而今卻已然如此境地,便也不必再去計較前事。
“你那陣法能困住他多久?”
“不知道,單看他有多強,或是他多久能想明白些?!闭魈斓托?,掩不住的洋洋得意?!坝冒霔l人命換來的古陣,雖然布置倉促,也足夠他好好想想。此陣不強在旁的地方,單是能叫人對自己起了疑?!?p> 裴忱默然一瞬,吐出四個字來。
“這是誅心。”
“這陣就叫誅心。”
顧忘川以為他會看見自己初到九幽時的那些日子,然而往后的畫面,卻叫他瞠目結舌。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大燕皇宮,重重帷幕里坐著那個他曾不得不尊為母親的人,女子尚年輕,然而是身被縞素,同外頭的落雪一色。
景象卻是他從未見過的景象,他記憶里不曾有這樣的畫面。帷幕外頭站著的人微微弓著身子,像是尋常的內侍,抬起頭來卻是他很熟悉的一張臉。
是他之前的九幽左使,后來不知為何觸怒了師父,尸體大概現(xiàn)在還留在思過崖上。
“先生留下了那孽種性命?”鳳座上的女人前傾著身子,顯出十足的急切來,然而得來的卻只有那位前左使的諷笑。
“我們只說好,要保這位皇子得登大寶?!彼沉艘谎垡慌员蝗吮г趹牙锏鸟唏賸雰?,不知為何說到皇子二字的時候,流露出一絲諷刺意味來?!安贿^還請?zhí)蠓判模粫氐奖毖鄟淼??!?p> 顧忘川不知自己是以什么角度在旁觀這一幕,他只見每個人的表情都那么清晰,把各懷的心思寫得分明。
他不會回到北燕去么?可師父從來都知道他想做什么,甚至從未阻止過。
可是他以為的救贖,在一開始便有那樣不堪的里子在。
這依舊是公平的。顧忘川想著,他的手指卻已經深陷在掌心里,有淡淡的血腥氣彌漫開來,不過在周遭更濃重的血腥氣里便顯得十分微不足道。
師父一定是也在大燕有所安排,才會有這樣的布置,就像是他要滅裴氏,不僅僅為報仇,更為裴氏的觀星臺,大燕一定有相似的的東西在,才會叫師父看重。
九幽中人都知道,他們的帝君心中有一樁大業(yè)。
那大業(yè)是什么沒人敢問,但以這短短幾年內發(fā)生的事情看來,的確有一場暴風雨將要席卷整片大陸,也許這正是帝君想要的。
大燕的基業(yè)便也成了其上的一環(huán)。
顧忘川很仔細地看著那個女子,他從不曾忘記這張臉,然而此刻卻看見了一些他不曾見過的東西。
比如說對著九幽的時候,她臉上那矜傲的神色便淡很多,與他印象里全然不同。那么若他有朝一日真能回到大燕去,又會看見她什么樣的表情呢?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已從孱弱稚童成長為這樣一個青年,那女人卻已從最好的年華里走了出來,她扶持幼帝掌控天下,然而那些東西最終也不會是為她所有。
不知何時,他周圍的血霧已經散去了。
但是顧忘川竟真的沒有再追。
山風卷起他的袍袖來,像極了一場大雪。
“你不再追?這可是師父交給你的任務?!备堕L安落在他身邊,似乎并不在意眼前事。從觀星臺被毀之后,付長安似乎是恢復了正常,然而總處處透出一點詭異來。譬如現(xiàn)在,他身上還殘存著血跡,被橫斬出的傷口方才勉強愈合,比周遭肌膚更白些,就這樣大刺刺地敞在風中。
顧忘川看他一眼,皺著眉頭將自己的外袍扯下來扔了過去。
“像什么樣子?!彼麤]有回答付長安,只遠遠地看著裴忱離去的方向?!澳悴滤麄儠ズ翁帲俊?p> “天下之大,我猜不到?!备堕L安把顧忘川的袍子胡亂一裹,嗤笑道。
顧忘川忽然帶了幾分促狹的笑。“他是往西去。”
付長安一愣,臉上難得帶了不自在的意味?!澳氵@是什么意思?”
“既然是往西邊去,何不去見見鶴川涼?也好叫她替我們留意些?!鳖櫷〒P起眉毛,是他慣常的成竹在胸神情?!拔铱捎浀门岢涝泟襁^秋家的人去——昆侖?!?p> 付長安的臉色卻驀然陰沉了下來。
“還不到時候?!彼吐暤溃筇岣吡寺曇?,又重復了一遍?!安坏綍r候,昆侖森嚴遠勝觀星臺與游云宗!”
顧忘川顯得有些吃驚。
“怎么,那里也有這樣的布置么?師父的布局,竟是囊括了這個天下?”
付長安眼里有癲狂的火焰。
“是的,靈月閣有,觀星臺有,游云宗有,昆侖亦有。不僅如此,北燕有,甚至你更意想不到的地方亦有!天下都將不能置身其外,人人都不能置身其外!”
顧忘川忽然一揮袖子。他的動作果決而干脆,空氣中清脆一響,打斷了付長安后頭要出口的所有話。
付長安臉上浮現(xiàn)出清晰的紅印來,他沒有去摸自己的臉,眼神漸漸清明。
“我說得太多了,你便只當沒有聽見。”付長安沒有動怒,他甚至顯得有些心虛。
裴忱還在趕路,這不單單是趕路,更是一場逃亡。
然而他忽然聽見征天道:“陣法被解開了,但人應該不會再追來?!?p> “為什么?”裴忱腳下不停。
“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的過去包含了一個謊言?!闭魈燹D過臉來,對著裴忱輕輕點了點自己的眼睛。“我是設下陣法的那個,我能看見里頭都有些什么?!?p> 裴忱忽然嘆了口氣。
“你為何嘆氣?”征天難得關心了一句。
“我只在想,人人都有那樣多的痛處,卻還要互相征伐。游宗主的道心是空中樓閣,我想要得的,又何嘗不是水月鏡花?天下有人,如何能沒有不平?”
征天對此倒是漠不關心。他只是忽然停在了裴忱眼前,認真地上下打量著他。
“既然如此,你便等得了道心,再上昆侖罷?!迸岢酪驗檫@長久的凝視而感到有些不安,此時征天終于開口,卻是語出驚人。
“九幽還綴在后頭,如何等得?”
“我說等得便等得?!闭魈觳荒蜔┑馈!拔乙氵M千山去,他們如何也想不到你近在咫尺,你的本事便是叫他們尋不到,此前五年都這么過去了,還怕眼前這段時日?”
征天輕描淡寫的語氣便像是不過要花三五天工夫,然而不能成就九竅的大有人在,不能凝練道心的也大有人在,裴忱對自己雖信心滿滿,亦不覺得此事能一蹴而就。
只他眼下茫然無緒,若不按著征天所說行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法子,況且進千山去也不失為一條路,因著游云宗本就在南地,再向南的群峰便已算作千山范疇,沿山脈而行向西到大光明宮,便與昆侖近在咫尺。
裴忱擰眉思索片刻,忽然一笑。
他在游云宗這許久,卻是忘了自己靠著什么能看清前路。卜者難以自卜,然而問一問吉兇還是可以的。
征天固然在世間許久,對卜卦卻一向不甚感冒,征天劍在裴氏這許多年,他也從未想過要對此有什么了解,因為他一貫不信天命,覺著自己的存在便是為了摧毀天命。
他卻也沒有阻止裴忱。
良久,裴忱低笑一聲。
“上下坎卦,此去險阻重重?!?p> “你還是怕?!闭魈炖淙坏?,語氣中似乎有些餓失望。
裴忱卻搖頭。他笑意明快,絲毫不像是得了個難卦的樣子。
“若此行不險,反而像是個笑話。富貴險中求,我如何不敢賭這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