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既明,金甌宮里依舊是一片通明的燈火。
林三浪睜著眼睛,看一支正落燭淚的蠟燭,他眼神冷醒,姿態(tài)卻是散漫的。
廣明這個年號,有時很有些諷刺的意味。他以這兩字為名,但卻不愿去見天日。
有內(nèi)侍弓著身子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道:“陛下,是時候起身了?!?p> 林三浪閉著的眼睛不曾睜開,他從鼻子里哼出一個音節(jié),卻不曾動。
閹宦的聲音聽上去似乎都差不多,雖是男子,卻更有些陰柔婉轉(zhuǎn)的味道。而且他身后站著的人是曾跟著那個人在宮中行走了許多年的,于是一舉一動便都不自覺的帶出一點影子來,那樣的似像非像,需得閉著眼睛才能蒙騙得了自己。
蕭遺音不敢再說話。
他在人前看著是風(fēng)光無兩深得陛下信任的大內(nèi)總管,甚至有無數(shù)人以為他將成禍患,會釀出前朝黨錮那樣的慘案,然而在人后,在這一片晝夜不熄的燈火里,他卻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影子,一個供陛下去回憶過去的影子。
他什么都知道,卻也什么都不能說。
于是大殿里出現(xiàn)了詭異的靜默,就在這一片靜默里,忽然有什么東西咔嚓一響。
那聲音來自于重重簾幕之后。
林三浪的表情猛地變了。他還赤著雙足,赤紅的袍服委地將他的腳步絆住,可林三浪是依舊不管不顧地朝著大殿深處跑去,他幾乎跌倒,卻到底還是跌跌撞撞地到了。
大殿最深處,居然放著絕不應(yīng)該在皇宮出現(xiàn)的東西。
那是一個用于厭勝之術(shù)的木偶。
厭勝之術(shù)絕非虛言,是真能置人于死地,昱朝將亡時便出了釘頭七箭書這樣的東西,那種術(shù)法能在不知不覺間使人衰亡,故而皇宮里總對其防之又防,夔朝初便曾有巫蠱之禍,致使萬人受株連,當(dāng)朝太子亦未幸免,被賜謚號戾字,幸而有人保下皇孫,否則夔朝當(dāng)年綿延多久還尚未可知。
木偶看上去是有些年頭了,通體斑斑駁駁,沁出血一樣的痕跡——不,不僅僅如此——蕭遺音跟在后面,卻不敢細(xì)看,他飛快地把頭低了下去,告訴自己不能再看。
那樣詭異的場景,若是有凡人見了,大概會做上一輩子的噩夢。
蕭遺音是林三浪身邊最后的防線,他當(dāng)然也是修者,可就算是他也不曾見過那樣的場景。
木偶身上是真的在向外滲血。
深紅色的液體汩汩流淌,空氣中彌漫著甜腥的氣息,不全然像血腥氣,只甜膩得叫人作嘔。
林三浪伸出去的手微微顫抖著,他把那個木偶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里,全然不顧上面沁出的血跡已經(jīng)把袖袍盡數(shù)沾染。他的眼睛睜得很大,里面盡是倉皇與不可置信。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蕭遺音低著頭,不敢在這時候叫林三浪想起自己的存在來。
林三浪的臉色蒼白若死,竟像是那血不是從木偶身上流出,而是從他身上流出去的一般。
本來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回答林三浪。
然而有個聲音切切實實的出現(xiàn)了,那聲音有些飄忽虛弱,還帶著一點詭異的陰柔之感。
“陛下。我還在此地?!?p> “阿君!阿君你怎么了?”林三浪的眼睛遽然亮起,他急切地四下張望,周圍卻是空蕩蕩的,只身后有一個拼命低下頭去的蕭遺音。
那個聲音切切實實屬于一個早該死去的人。
是因著裴行知帶頭聯(lián)名上書進(jìn)言,在林三浪登基前便已經(jīng)被處死的前任大內(nèi)總管蕭陌君的聲音。
“不太好?!笔捘熬拿總€音節(jié)都愈發(fā)縹緲一分,像是隨時可能消失一般。“怕是容器出了問題。”
林三浪咬著牙霍然轉(zhuǎn)身,問道:“她還沒有回來么?”
蕭遺音依舊不敢抬頭,他聽見了自己師父的聲音,可那不是該他聽見的。
他師父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死人又怎么能接著說話呢?當(dāng)年上書的那些人一個個都死了,裴行知首當(dāng)其沖,后面又有那樣多的人,那是一場慘厲的復(fù)仇,可若是該死的人沒有死,那復(fù)仇又是為了什么呢?
可他又不能不答陛下的問話。
“陛下,您給白大人下的命令是殺了裴氏余孽,至今不曾有音信傳來?!?p> 林三浪的袖袍在無風(fēng)的大殿中鼓動,那是熾盛的怒氣讓真力不受控制地外溢,他的真力本就虛浮,是靠著大晉皇室無數(shù)的珍藏才到的煉氣之境,可以想見再不會有寸進(jìn),這也是當(dāng)初那些世家大族肯支持他一二的原因,他們要保證皇帝永遠(yuǎn)是皇帝,可也只能是一個被世家所牽制的皇帝。
蕭遺音不曾被林三輪的氣勢所壓迫,但他還是感受到了壓力,因為知道林三浪要殺他不必動手,他這樣的位置,要殺內(nèi)侍不過一句話的事情。
“當(dāng)初便說不該要她再出去冒險,可你一定要她去!”
“陛下身邊,再沒有其他合適的人手。”蕭陌君的聲音影影綽綽,透出深深的怨毒來?!安粚⑴崾系难}趕盡殺絕,我便是能再回到這世上,還是要受到裴行知那老狗的影響?!?p> 林三浪想起了在自己父皇的授意下,裴行知用得是何其可惡的術(shù)法。
那個預(yù)言將隨著裴氏的家主之位一代代傳下去,叫蕭陌君轉(zhuǎn)世輪回,也無法再接近林氏皇族。
不知裴行知是如何說服的熙寧帝,叫他將蕭陌君當(dāng)做了林氏最大的心腹之患,不僅殺得干脆利落,還要生生世世的穩(wěn)妥。
林三浪的目光不知是在看向哪里,只看他的情態(tài)竟像是真有些瘋魔。
“裴忱——裴忱!”
裴忱霍然睜開了眼睛。
天色尚早,旭日還未東升,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上頭已經(jīng)布了一層冷汗,被山風(fēng)吹著便有些冷。
他忘記自己夢見了什么,只聽見有人以一種怨毒的聲音重復(fù)著自己的名字。
那是誰?
世上恨他的人有許多,裴忱靜下心來想的時候,能排出一張長長的單子來。
“征天。”他低聲道。“你可曾在我夢里見到什么?”
“一些宵小,你不必理會?!?p> 聽見征天那樣不屑的語氣,裴忱便明白了端倪。
“原來是林家的那些人,難為他們有這樣的念力,至于能叫我感知到。”裴忱低笑,若自己夢見的是洛塵寰乃至那位魔主,征天必不會以這樣的語氣說話。
征天果真沒有反駁,這便是默認(rèn)了。
裴忱站起身來,動作還有些生疏,然而速度卻是不慢。他將自己身周的痕跡都清除了去,這一路上不似逃亡勝似逃亡,況入了千山之后,也必少不得如此行事。
千山之中,不止是有大大小小的魔修門派在。因著千山廣袤而豐饒,有許多潦倒修者、至于膽子大些又走投無路的凡人都會入內(nèi),試圖尋得各種各樣的奇珍。
時常便會有流言傳出,說何時何地何人得了什么奇珍異寶,大部分都是修者所瞧不上的,卻也能在凡世里換來金銀財寶。至于那更珍奇的東西,得了也要有命走出千山才是,且不說千山的幾個龐然大物會不會因為有些興趣而派出人來,單是其余散碎人馬,也隨時可能紅了眼去取人性命。
這就是千山的可怕之處。
征天是要把裴忱當(dāng)做待磨的刀,將千山去做那磨刀石。千山中固然還有九幽,九幽卻也不能將眼線遍布千山。
千山廣袤無邊,從未有人敢于說自己將之全然的了解。
現(xiàn)下裴忱只是在山林之中,游云山同真正的千山還算有些距離,其實游云宗也算是一道關(guān)隘,防著各大門派會有叛徒禍害,因著走投無路要進(jìn)千山來成了尾大不掉的禍患,因為他們有這樣的作用,雖立派時日不算太長,實力亦非絕頂,游云宗出來的弟子也總是叫人敬重的。
裴忱有心直入千山,征天卻一語驚醒了夢中人。
“你身無長物,真入了山林如何過活?”
裴忱深知自己身上用一窮二白來形容都還有些過分,因為他此刻連件正經(jīng)的衣服都不曾有,先前素白的里衣本就染著血跡,在這一日夜的穿行之中更已經(jīng)辨不出顏色來,通身除了一柄劍,便就是頸間還掛著那幾枚碎了的銅錢,比起流民還不如。
見裴忱苦笑沉默,征天聲音卻多幾分促狹。
“世人總不敢不信天命,此地漢人與百越人混居,總還有你施展開的地方?!?p> 裴忱先是不解,而后略略明悟,聲音不由得高了幾分,驚飛了樹枝上的鳥兒。
“你是叫我像那些個凡人騙子一般,去給人看相測字?”
“你本事似乎不止這么些,不過也脫不開這些東西?!闭魈鞈袘械鼗?,裴忱這才意識到,征天對裴氏其實從無太大的好感,因為裴氏得了他之后便將他束之高閣,直到現(xiàn)在才叫他見了天日,故而征天很樂意將裴氏同凡人之間的江湖騙子混為一談。
裴忱只覺得氣悶而無可奈何,現(xiàn)下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他那些個本事里頭,也只有這能在凡人間有用武之地,以他的性子自然不可能仗著修為去做入室強盜。
征天便是篤定他會選這法子,盡管是不情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