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芙姐姐顯然不明白我為何突然如此激動，也站起身來，拉住我的手安撫道：“茉兒，我們很快就啟程了，很快就能回到青州，見到你爹娘了?！彼燥@擔(dān)憂地看著我。
我看向她，使勁兒搖頭，哆嗦著嘴唇道：“不是去青州，姐姐……紅芙姐姐，我要回西域?！?p> 我臉色發(fā)青地看著她：“我……我昨夜做夢，夢到我哥哥死了?！?p> 紅芙姐姐道：“好好的，怎會做這種夢？”
我搖搖頭，竟然在極度緊張的情緒下撒起謊來，“方才聽你們說起江湖世事，我又想起了我哥哥，我……我今日眼皮一直跳，覺得很不安，我怕他也會突然就死了，我連看都來不及看他最后一眼?！?p> 我突然跪下，央求道：“紅芙姐姐，你能不能幫幫我，幫我聯(lián)系商隊，我想回西域去，我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給你，我……”
“你別哭呀?！笨粗已蹨I止不住地掉，紅芙姐姐嚇壞了，連忙要拉我起來。
好說歹說，紅芙姐姐終于意識我的情緒已經(jīng)崩潰了，又細問我為何突然想要回程，我只哭著說哥哥生病了，我萬般擔(dān)憂思念。
她見我如此，不忍心再追問，到底是答應(yīng)了替我聯(lián)系商隊的事情。
夜里，我躲在屋子里床上躺著，眼睛睜得大大的，沒由來的就發(fā)慌，腦子里不知為何又出現(xiàn)了阿林婆婆死時的模樣，越發(fā)開始后悔起來。
哥哥隱瞞我又如何？欺騙我又如何？
他如今已經(jīng)是我唯一的親人和依靠，萬一因為我害了他……我豈非是最后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我真是混蛋加笨蛋！
紅芙姐姐夜里敲門進來，聲音輕柔又小心，我猜，她應(yīng)是想要同我談?wù)勑摹?p> 無奈我情緒混亂，又心存忌諱，便只裝作累，不再多說了。
可其實我根本睡不著。
夜間睡得迷迷糊糊，夢里盡是些血腥畫面。
半夜被嚇醒，卻只能不停地喝涼茶壓驚，然后望著窗外月色發(fā)呆，乞求一切大明若宮一切平安。
如此過了幾日，紅芙姐姐見我面色蒼白，越發(fā)少言。
可我還是察覺到，她的眼里盡是擔(dān)心。
一日午飯時，李玉蘭難得的不在，說是昨日打聽到了蘇州來的商隊，聽聞他們很快要啟程去昆侖山北麓，她怕沒趕上，沒吃飯就出門幫我聯(lián)系去了。
這位前輩雖言語上極不客氣，卻是個熱心的人。我知曉后點點頭，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道：“真是辛苦她了。”亦沒想到她肯如此為我費心。
紅芙姐姐看了我一會兒，鄭重其事地問道：“茉兒當(dāng)真不去靈山了？”
當(dāng)真不去了？
是啊，這幾晚我也反復(fù)思考過這個問題。
離開不過是為了尋找真相，為了心中那一點不甘和任性，可若是因為我的任性為哥哥惹來麻煩，甚至招惹上一些無妄之災(zāi)……
阿林婆婆死后，宛若一股幽魂在山間覓食游蕩的我，饑腸轆轆近乎死去的我，真的還愿意回到當(dāng)時么？
明白這一點，我豁然開朗起來，心志亦越發(fā)堅定。
看著紅芙姐姐，我認(rèn)真地點點頭，笑道：“不去啦，我還是留在哥哥身邊吧?！?p> “那你爹娘——”她待要再說什么，我連忙道出了早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說辭，回應(yīng)道：“其實我在青州的家境十分窮困，爹娘一早就讓我去西域跟著哥哥，便有讓我去投奔的意思?！?p> “早年哥哥去西域做生意，還算掙了些錢，能更多地照顧到我。這次想要一個人回青州，其實是因為同哥哥吵了架，賭氣偷偷跑出來的?！?p> 看著紅芙姐姐恍然大悟的眼神，我羞愧地道：“否則，哥哥又何至于敢讓我一個小姑娘獨自上路呢？”
紅芙姐姐道：“難怪難怪，我就覺得奇怪了，怎一個小姑娘獨自上路，家人也能放心？原來竟是這樣……”
我心里過意不去，因為直到此刻，我仍舊沒有說實話。
看紅芙姐姐聽完我解釋后話少了許多，似乎在低頭思索著什么，我驀然有些發(fā)慌，忍不住問道：“紅芙姐姐，你會不會怪我騙了你？”
她似被一驚，這才回了魂兒，搖頭笑道：“我哪里會怪你？你一個十五歲的小丫頭，又不會武功，能騙的了我什么呢？”
那她方才為何那般神情？
見我不解，她輕輕握住了我的手，柔聲解釋道：“我是在想，原本以為能和你作伴去青州呢，沒想到你這么快就要走了?！彼龂@息一聲，“難得咱倆那么投緣，此番你回西域，我又去了青州，這天高路遠的，恐怕今后也難以再見了。”
看到她眼中的不舍和真誠，我霎時心里暖呼呼的，也紅了眼眶。
她笑了，道：“你說說你家住何處？青州哪條街哪條巷？又或者是城外哪個村子？我既答應(yīng)了送你回家，此去靈山參加完林老莊主的壽宴，必定替你去探望爹娘，問他們安好，亦替你向他們報個平安?！?p> 這番話語像平靜水面的一陣幽風(fēng)，激蕩了我心中的荒涼，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覺得臉頰上忽然冰冰涼涼，摸了摸，竟然是自己的淚水。
我那般欺騙你，你卻如此真心待我……
紅芙姐姐……
你才是真正的神仙姐姐呀。而非冷杉林里，那個假情假意欺騙我的女子。
我清了清哽咽的嗓子，瞬間失卻了言語，好半晌才啞聲說道：“不必了，紅芙姐姐，我離開時爹娘已有遷家之意，雖然仍在青州境內(nèi)，但具體何處我亦不知。”
見她眼含關(guān)切，我苦笑道：“原本回去，找他們的住處就是要花上一番心思的，眼下折返，倒也省了這番折騰。此外，家中還有一名幼弟，想來他會替我和哥哥照顧好爹娘的?！?p> 紅芙姐姐嘆息一聲，摸了摸我的頭發(fā)，憐惜道：“這亂世之中，何人不是如此呢？只望上天保佑你們，此生都平安喜樂，無病無災(zāi)?！?p> 我內(nèi)心的愧疚越發(fā)洶涌澎湃，只能默默將頭靠在紅芙姐姐心口，強忍著眼眶里蓄滿的淚水。
謝謝你，紅芙姐姐……
李玉蘭夜間才回，帶來了好消息：她已經(jīng)替我與蘇州的商隊商量好，三日后，我將隨他們啟程回西域。
這一趟離家出走，似乎到此算是告一段落了。
和紅芙姐姐的一番離別之言，令我實在動容，我此生不曾遇到這樣一個姐姐，關(guān)心我，照顧我，體諒我，心疼我。
偏偏我可能再也無緣與她相見了……
而那個不可一世的黑衣少年，興許也不過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過客。我與他唯一的記憶，竟是在漫漫長夜里，冰冷臺階上，孤孤單單地等了他整整一晚上。
他騙了我么？
我搖搖頭，他只是不在意我罷了。
我自嘲地想著，比起初見時將我粗暴地扔在小溪邊，如今的待遇也不算太壞，畢竟是我自己主動的。正如他與任軒柯所說，一切不幸遭遇都只能怪自己。
自己不爭氣，又能怪得了誰呢。
我推開二樓臨街的窗戶朝外望去，隔了一條小巷的閣樓里，隱約可以瞧見紅衣女子抱著琵琶唱歌小曲兒，似潺潺流水，婉轉(zhuǎn)動人，這世俗的人間煙火，怕是最后一眼得見。
而我漠然的神情，卻似像極了街道盡頭，衙門口的那座石雕。
不愿再傷春悲秋，我折回屋內(nèi)，想要收拾些行李，才想起根本沒有什么可收拾的，四下空蕩蕩，竟一個人坐在屋子里，發(fā)了一整天的愣。
夜晚又開始做夢。
夢里從我熟悉的大理石建筑，越過冰冷水池，延伸至那片片冷杉林中。
我再次感覺到寒冷，再次看到了到那個弱小的，矯健的小小身影，正在成片的冷杉林中，四處竄動著尋找我。
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我聽見自己開心地拍手，聽見自己大喊著：“布花兒，快過來，快到我懷里來?！?p> 不知為何，聽到我的呼喚，布花兒朝我奔來的身影卻漸漸停了下來。
雪越下越大，布花兒在寒雪中瑟瑟發(fā)抖。
我焦急地喊著它，它卻突然往遠處跑去，我只好緊緊跟著，眼睜睜看著原本雪白的冷杉林忽然變得黑影憧憧，藤蘿纏繞。
我盲目地往前跑。
漸漸地，眼前出現(xiàn)了一汪深潭，潭水上寒霧浮浮沉沉。
水潭邊上，一株桂花樹橫斜而出，壓得沉沉欲墜，點點桂花和落葉浮在水面上，蕩出細微的波紋。
這里不是大明若宮，大明若絕對不會有桂花樹！
而我的布花兒，它瑟瑟發(fā)抖的身影正緊緊挨在在桂花樹下，用小小的爪子和牙齒撕扯著樹下的什么，蹦跳著，又看向我。
我定睛看去，才發(fā)現(xiàn)桂花樹下纏繞著若隱若現(xiàn)的鐵鏈，鐵鏈纏繞著沉入了水里，鎖鏈繞在石臺上，貼滿了無數(shù)黃色的符咒，那些鎖鏈和符咒似透明一般，跟著水光搖搖曳曳，若隱若現(xiàn)。
水面上好似有一株冰雪似的蓮花，似圣潔雪蓮，又似瑩瑩鬼火。
這顆桂花樹的鐵鏈?zhǔn)悄睦飦淼?，這些鐵鏈符咒，是鎖著什么么？
我恍然意識到，布花兒在向我求助，它在向我求助！
布花兒……
布花兒你是知道什么秘密么？又到底有什么含義呢？
“布花兒，你等著我?！贝^去細看的我，頭突然開始暈眩，渾身開始發(fā)冷。
遠遠的桂花樹搖搖欲墜，樹下的布花兒瑟瑟發(fā)抖。
“布花兒……我……”疼痛和暈眩來得太突然，以至于像是被人強行拽出夢境，夢里的畫面也在瞬間散去，眼前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