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出一趟遠門。
光頭偵探把那些資料發(fā)給我之前,曾經(jīng)說過一些勸阻的話。當時的我只是虛張聲勢,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等我看完了最后一份調(diào)查報告,我明白了。
所以,我決定自己去一趟,親眼看一看。如果可以,就征詢一下對方的意見。如果對方同意,我再……
我做了簡單的準備工作,穿上平時上班時穿的衣服,好讓自己顯得更正式一些。除了手機證件和平時揣在兜里的記事本,別的東西我都沒有帶。不過,為了向?qū)Ψ秸故痉奖?,我從哪些調(diào)查報告里挑了幾頁,找了個打印店把它們打印出來。它們就成了我背上的雙肩包里唯一的乘客。
我乘公交車去了火車站,在公交車上估算著時間買了最合適的一班火車的票。時間估算得非常漂亮,火車在我上車后5分鐘便發(fā)車了。我從小推車上買了面包和瓶裝水,簡單地對付了一頓午飯。
火車四個小時后到達我的目的地,放我下車之后,它就很快開走了。
這是我從未到過的一個城市。
我把記事本掏出來,確認地址,然后在火車站外面,上了排著隊的出租車中的其中一輛,然后我把那個地址告訴了戴著黃色棒球帽,笑起來滿臉都是褶子的司機。
“你是大學(xué)生吧?研究生嗎?”司機想跟我搭話,我因為不想多說,只是嗯了一聲。
“我看你就像大學(xué)生,肯定是家住在我們這兒,在別處上學(xué)的?,F(xiàn)在交通多方便,有什么事情回來一趟也方便?!彼緳C以為自己猜對了,心情很好地繼續(xù)說個不停。
見我不吭聲,他又喋喋不休地問起我學(xué)的專業(yè)來,當然,這“詢問”只不過是個引子。接下來,他開始說起自家的“渾小子”,如何一意孤行地選擇了大學(xué)里的專業(yè),在學(xué)校里參加機器人設(shè)計大賽,還拿到了國家級的金獎之類的事情。雖然他一口一個“渾小子”,但他的得意之情其實就像到姥姥家做客是餐桌上盤子里的大魚大肉一樣,滿到快溢出來了。
“你不怎么愛說話哦~”司機突然這樣說了一句,我想起不久前也有別人這樣說過我,是誰呢?
“不好意思,我有點事情?!蔽姨统鍪謾C,假裝開始查閱信息。
“哦哦,有事情要忙???有事情要忙就好?!彼緳C這樣附和著,終于閉上了嘴巴。
一鼓作氣跑到這里來,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我這樣做究竟是盲目無知的沖動,還是有的放矢的挖掘?此時此刻,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你看那是這兩年才建起來的樓,是不是漂亮得不像話?”司機突然抬高音量喊了一聲,同時舉起手向右側(cè)窗外指去。
那是一棟帆船形狀的樓,建筑難度應(yīng)該相當大。樓的高度在它的周圍算得上是鶴立雞群,但從出租車的窗戶看出去,以藍色玻璃為主體的帆船樓在遠處的群山掩映下,并不顯眼。
“挺漂亮的。”
“是吧?從我們家的窗戶就能看到,真是好看,越看越好看。從我家渾小子的房間窗戶就能看到,所以我每天早上一起床就要去看看。我家那渾小子現(xiàn)在不住在家里,他住在學(xué)校里,有的時候我要是回去得晚就睡在他的房間里。你家住的那邊看不到吧?你上學(xué)的地方呢?有沒有這樣漂亮的高樓?!?p> 我不禁抿嘴笑了,發(fā)出輕微的噗嗤聲。司機先生也憨憨地笑了起來。
車最終在一條商業(yè)街前停下來了,怎么看都不像司機想的那樣——是我家。
“那兒有路障,我進不去了。你就在這里下來吧,零頭不用給了?!彼緳C用輕快地語氣說道。
從車上下來后,我友好地同他道了別,他也很愉快跟我說了再見。
如果這一路的行程一直像剛剛在出租車上這段一樣愉快就好了。我這樣想著,打開導(dǎo)航辨別方向之后,一手攥著手機,一手不自覺地捏成了拳頭,走了過去。
來之前我已經(jīng)查過那家店了,在一座大學(xué)旁的小吃街里。那條小吃街不怎么有名,不過有名的店還是有一兩家,只不過不是我要找的那家。因為時間已經(jīng)接近下午2點鐘了,小吃街并不熱鬧,只有唰唰掃著地的清潔工和她身邊那好幾個裝得滿滿的大垃圾桶,仿佛在說著這里不久前還有多熱鬧。
“楊哥鐵板燒”——紅底黃字的招牌上只有這幾個字。
“還能吃飯嗎?”我猶豫了一下,問在門口的鐵板后面收拾東西的小伙兒——他是個精瘦的小伙子,眉宇之間倒是有股英氣,招牌上的“楊哥”應(yīng)該就是他嗎?
小伙子看了我一眼,又扭頭朝店里面喊了一嗓子“媽!還有米飯不?”
“有有有!快進來坐!”從分明應(yīng)該是紅色,但卻已經(jīng)褪色和變臟成接近褐色的布簾后面走出來一個穿著黑色圍裙、身材矮小纖瘦的大嬸。她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朝外走。
才一會兒功夫,我要找的人就齊了。
“要吃什么自己拿?!贝髬鹱哌^來,從一旁的矮桌上拿起一個鏤空的藍色塑料筐遞到我手里,塑料筐上貼著紙條,紙條上用黑色記號筆寫著“7”。
“葷菜在這邊,素菜在那邊?!贝髬疬@樣說著,幫我打開了面前的食品保鮮柜的門。
拿好菜后我在保鮮柜旁邊的桌子旁坐了下來。小哥開始處理我拿的菜,而大嬸則再次鉆回布簾后面,里面隨即傳來嘩啦嘩啦的水流聲。
這是他們賴以謀生的店。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是油煙的破壞力實在巨大呢?還是說這家店就是這么歷史悠久呢?我看了看店里的桌椅,桌上的筷筒紙巾盒,不遠處的飲水機,它們無一不是一副歷經(jīng)滄桑的樣子。
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這樣生活了很多年了?
大概是因為沒有其他客人的關(guān)系,我的菜很快便做好了。小哥把裝了菜的不銹鋼平盤放在我面前時,又扭頭朝里喊了一聲“媽,盛飯!”
不一會兒,大嬸便端著一碗飯掀開布簾走了過來。“不夠還可以添,慢吃?!彼χf完,便走開了。
我開始享受這頓遲到的午飯,雖然我的腦中思緒萬千,舌頭似乎在口中打了結(jié),不過,這并不妨礙它們享受美味。
“爸!你搬不動,我來幫你!”小哥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不由得扭頭朝店外看去。一個戴著有點滑稽的黑色毛線帽的矮胖大叔正在拉扯一個圓滾滾的塑料桶。那塑料桶的顏色說不清是黃色還是米白色,里面裝著的東西在壁上留下一道清晰可見,但明顯在晃動的影子。
在我這樣張望的時候,小哥已經(jīng)擦干凈手走了過去??瓷先コ林?zé)o比的塑料桶繳械投降了,在外人看來,這便是所謂的“父子齊心,其利斷金”吧。
“那邊修了路障,這邊又在修路,這段時間收泔水的車進不來,每天都要往外搬。”等我回過頭時,站在我不遠處的大嬸這樣解釋。我便沖她笑了笑。
她也朝我笑了笑,然后轉(zhuǎn)身再次朝布簾門走過去。
也許再也不會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我的心里一咯噔,趕緊站了起來。
“要添飯嗎?”椅子滑動的聲音驚動了大嬸,她一邊回頭一邊問。
“啊,不,其實……”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是為了原振興來的?!?p> 大嬸的表情僵硬了也許有3秒鐘,不過,她很快調(diào)整了過來,發(fā)出了“哦”一聲。
“他不知道我到這里來了?!蔽荫R上開口幫圓寸男撇清關(guān)系,至于他現(xiàn)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jīng)失去了人身自由這件事,不到迫不得已還是不說為妙。
“他,放出來了?。俊贝髬鸬暮韲倒緡A艘宦?。
“對,因為表現(xiàn)好,所以有減刑。”我說出從光頭偵探給的資料里看到的信息。
“那你今天來,有什么事情嗎?”大嬸將視線移到我臉上,但只停留了1秒鐘,便又移回了一旁泛黃的墻壁上。她的手仍在圍裙上揉搓著:“你是那個,律師吧?”
原來她誤會了,不過,如果要解釋清楚我這個無關(guān)者為何會在這里,需要很多很多的話,所以我想,那就將錯就錯吧。
“那個,我想請問一下,您是否愿意見一見原振興呢?”我壓低音量。
“說什么愿不愿意見……哎……我……”胖大嬸別過頭去,支支吾吾了起來。
“哐當-哐當-”門外傳來小推車的車輪與地面親密接觸的聲音。
“那邊,修路的地方旁邊,有個奶茶店,你一會兒吃完到那里等我吧?!贝髬痫w快地說完,轉(zhuǎn)身鉆進了布簾門后面。
因為不知道要等多久,所以我給自己點了一杯奶茶。然后便坐在店里小圓桌旁的高腳凳上,四處打量了起來。
奶茶店就是普通的奶茶店的樣子,不遠處坐著兩個看上去就像大學(xué)生的女生,雖然相對坐著,但各自摳著各自的手機,都沒有說話。老板在柜臺后面制作我點的奶茶,時不時制造出嘩啦嘩啦搖杯子的聲音。
奶茶剛做好的時候,大嬸就來了。她已經(jīng)脫掉了黑色的圍裙,身上穿著一件紅色的棉襖。她朝奶茶店里看了一眼,然后便朝我走過來,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就在這里談嗎?”我問她。
她點點頭。
“再來一杯奶茶吧?!蔽页贿h處的老板喊。老板馬上輕快地答了一聲“好嘞!”倒不像奶茶點的老板,而像小酒館的伙計。
“原振興他,現(xiàn)在還好吧?”大嬸在我對面抬起頭來——剛剛她走進來,直到坐下,一直都低垂著頭。
“應(yīng)該說還好吧?!蔽疫@樣回答。圓寸男這一次可能又攤上大事兒了,這話我說不出口。
“他想見兒子吧?”大嬸居然自己問了起來,總好過我自己抓耳撓腮組織語言。
“嗯?!彪m然我一點也不了解圓寸男的想法,但我覺得大嬸的猜測應(yīng)該沒有錯。大嬸是圓寸男的前妻,她應(yīng)該比我更了解那個人。
這時奶茶送過來了,一直到老板笑瞇瞇地、慢悠悠地走開,我們都沒再說話。
“你們搬來這里很多年了嗎?”我打破了沉默。關(guān)于這對母子的事情,調(diào)查報告知道得也很少。圓寸男一直沒能找到他們,我也可以理解。
“對。出了那件事之后,我們母子在那里就沒法待了。有親戚介紹我來這邊打工,所以我就來了。來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是傳銷,我?guī)е⒆?,身上也沒有錢,沒過多久就被趕出來了。后來又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不過好歹有了現(xiàn)在這個店。”大嬸的語氣很輕,仿佛她瘦小的身體里氣若游絲似的。
“你們那時,大概吃了很多苦?!蔽腋型硎艿攸c點頭,雖說感同身受,但是我也知道,自己受的罪吃的苦,別人是不可能理解的。
“原振興他,其實是個挺好的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這句話像是扒開我的嘴唇自己跳出來的一樣。
大嬸再次抬起頭來看我,這次她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接近2秒鐘,但最終還是移開了?!八F(xiàn)在在做什么呢?有沒有法子養(yǎng)活自己?”她低聲說,既不像是喃喃自語,又不像是在問我。“他想見兒子,見也是可以的。不過,只是……”她停頓了一下,喉嚨里又發(fā)出咕嚕一聲,然后繼續(xù)說:“小楊對他有很深的誤解,我不知道要怎么解開這個疙瘩。”她抬起頭飛快地看了我一眼,視線又很快移開了:“我不敢想他們見面會怎么樣,但我也覺得應(yīng)該讓他們見面?!比缓笏痔痤^飛快地看了我一眼,視線再次飛快地縮回了桌子下面:“小楊跟老楊的感情還挺好的。”
她再婚的丈夫姓楊,這家店也是這位丈夫的,圓寸男的兒子已經(jīng)改成繼父的姓氏了。我的大腦高速轉(zhuǎn)動,很快把這些信息羅列到了備忘錄上。
“我想,原振興他最近可能沒法來見你們?!闭f完我職業(yè)性地抿嘴微笑,自我感覺真像個幫委托人傳達信息的律師那樣?!拔抑皇莵泶_認一下您的意愿,是否愿意同他見面?!?p> “哦哦哦?!贝髬鸷孟袼闪丝跉?。
“那您是不排斥與他見面的,對吧?”我趁熱打鐵。大嬸在我殷切的注視中點了點頭。
“這樣就好了。”我舒了口氣:“我也知道您已經(jīng)組建了新的家庭了,而且現(xiàn)在的生活很安定。我擔(dān)心您不愿意舊事重提,所以才專程來征求您的意見?!?p> 大嬸瞪大了眼睛再次凝視了我2秒鐘,然后又低下了頭。
“我還有個不情之請?!蔽覞櫫艘幌律ぷ樱岢隽俗詈笠粋€要求:“您現(xiàn)在有沒有您和兒子的合影,能不能給我一張。”
聽了我的話,大嬸顫顫巍巍地從棉襖的口袋里掏出一款老年機出來。她把那個手機舉到眼前操作了一會兒,然后把手機放在桌上,朝我推了過來。
屏幕上正是這位大嬸,還有剛才的小哥,不過,笑靨如花的大嬸懷里抱著一個小嬰兒。
“這是?”我指著那個小嬰兒問。
“是我孫子?!贝髬饹]有看我的手指,便直接回答了,然后又補充了一句:“也是原振興的孫子。”
我的心里,頓時有一股暖流蔓延開來。不知為何,剛才那輛出租車的司機的側(cè)臉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那樣一個為自己的兒子感到驕傲的父親,原振興本來也是可以那樣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