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繪靜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上八點了。近日睡得安心，興許是所有的煩心事都已過去。她躺在大床上想，兩個人是過，一個人也是過。心中覺得，家里隨時會出現(xiàn)另一人，和確定了那人以后不再出現(xiàn)，果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毛巾浸濕了熱水，在脖后敷著。唐繪靜安靜佇立在鏡子前。鏡子里的女人沒由來地嘴角一翹，”今天又是一個周四。該穿哪條連衣裙呢？”
開車到校時才剛過九點半，唐繪靜照例在”1998校車咖啡”買了咖啡與三明治。打工的學(xué)生似乎認(rèn)得她，熱情洋溢地說了聲”老師早”。她笑笑回以同樣的問好，取了餐食離開。
最愛的肉松味業(yè)已賣光，她手上拎著的是次愛的火腿味。將紙杯咖啡放在木桌上，她隨后才把三明治貼著紙杯擺好。
清晨似乎落過雨，木椅上仍有潮濕的黑斑。她從包里取了兩張A4大小的廣告單鋪在椅面上。這些外賣DM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她家的信箱里，有時候取了便塞進(jìn)包，忘記丟了，現(xiàn)下正可拿來用。
整理好裙擺，她揭開三明治的包裝紙，”果然還是喜歡肉松味的啊。”繪靜感嘆一句，準(zhǔn)備開動。
“那要不要試試這個呢？”
一個男人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前面剛好買了兩個肉松味的，嘗了一個不大喜歡。正好和老師您換換，這樣我午餐也能有個口味。”
“可以嗎？”唐繪靜認(rèn)得他。
“當(dāng)然。我其實后悔了。買了兩個三明治，竟然還是相同的味道。早知道就該買個別的?！?p> 男人把他的三明治與唐繪靜交換。
“林警官今天來學(xué)校也是為了子堯的那起案子嗎？”
唐繪靜嘬了一口紙杯里的咖啡。
“是啊，差不多可以結(jié)案了。事情都調(diào)查清楚了?！?p> “真是讓你們費心了。最終的結(jié)論還和之前一樣嗎？”
繪靜掀開杯蓋，對著面上的咖啡吹氣?？Х葷庥舻南銡饣旌现旰竽嗤恋姆曳?，賢久笑笑沒有說話，反倒提起了另一件事。
“遺體嗎？”
繪靜恍然的神色好似已將這事忘個精光。丈夫和學(xué)生的離世，已是半月前的事了。只見她咬了一口面包，少許肉松粘在嘴角，似乎沒因這個話題而影響食欲。
“是。抱歉耽擱了些時日，張老師的遺體您可以領(lǐng)走了。今天方便嗎？不然等等結(jié)束了，我接您去警局？”
“今天呀。”繪靜舔了舔嘴角上肉松的殘余，舌尖搭在上顎上想了一會兒，”可是我領(lǐng)了放哪去？”
她完全沒有處理此番事件的經(jīng)驗。
“如果您需要幫助，我可以協(xié)助聯(lián)絡(luò)殯儀館的朋友，遺體先交他們保管。畢竟做警察這行，多多少少會接觸到殯葬行業(yè)。”
男人笑著聳肩，這種事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既是如此，繪靜便答應(yīng)了。她道謝后和賢久約了時間及碰面的地點。
賢久起身離開，敞開的衣擺帶起了一陣風(fēng)。他背身，習(xí)慣性地系上外套的口子，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回頭看了眼正小口進(jìn)食的唐老師。
“還有什么事嗎？”
繪靜覺察到這位年輕的警官先生仍有話說。
“其實還有一事?！辟t久看著繪靜。
“有什么能幫上忙的嗎？”繪靜輕笑道，揚了揚手中的食物，”畢竟吃了你一塊三明治?！?p> “那便不好意思了。”
左手握在右手上，相互搓揉著關(guān)節(jié)，賢久重新坐回了繪靜面前。
“我聽來一個故事，想跟唐老師你確認(rèn)?！?p> “什么樣的故事呢？”
“少女小繪的故事。”
賢久平視著毫無波瀾的繪靜。
2
少女小繪出生在一個基督徒家庭。小學(xué)后父母每周都領(lǐng)著她去林森北路上的長老教會。教堂的高背椅上有油畫的雕紋，父母牽著手，額頭貼靠于前排座位的椅背，閉眼禱念著主耶穌。小繪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雙手握在胸前，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覺得椅背好涼，忍不住睜開眼四處打量。
信徒的圣歌朗朗上口，聽得多了，有時放學(xué)后她也唱給朋友聽。小朋友們圍著她，自班級到校門口的那段路，兒童的歌聲此起彼伏?？蓮哪硞€時候起，朋友們發(fā)現(xiàn)小繪會的歌他們都聽過了。他們央小繪再多唱些，小繪卻只是搖頭。
其實那段時間，小繪沒去教堂，放學(xué)時也不再有爸媽一同來接的欣喜。牽著父母的手，小繪很怕回家。怕回家吃飯，怕坐在飯桌上的另外兩人。爸爸、媽媽不知為什么開始吵架。小繪認(rèn)真在聽，好像是因為某個人，又好像是因為某件事。
家中不再安寧。
小繪只喝了兩口的西紅柿蛋湯，被媽媽舉在手里。湯汁飛濺，蛋花掛在桌角，西紅柿打在爸爸的鏡片上，碟碗碎了一地。小繪拼命縮著身子，蜷在角落里。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fā)生，小繪想大喊阻止，可話到嘴邊失了聲，她的勇氣湮沒在大人更加洶涌的爭執(zhí)里。
媽媽好可怕。
爸爸好可怕。
小繪把自己悶在被子里。房間外是他們大聲的叫喊。媽媽的聲音漸漸嘶啞，小繪聽見什么東西又碎了。不久后，門開了。媽媽朝小繪的房間里看了一眼。
她知道一定是媽媽。
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連鄰居家的劉奶奶都來了。他們坐著談了一晚，客廳的燈亮了一晚，小繪也假裝睡了一晚。
那之后，爸爸、媽媽分開住了。
國中前，一、三、五的放學(xué)是爸爸來接；二、四及周六的興趣班，小繪會見到媽媽。小繪覺得這樣的家似乎也不錯，雖然周日再也沒去過教堂，但爸爸、媽媽都很開心。
爸爸、媽媽開心，小繪就開心。
國中時，小繪剪了短發(fā)。她和男生一樣，愛籃球、愛社團(tuán)，是校級女籃的一把好手。爸媽的事歸于平靜后，她再沒害怕回家。但放學(xué)后留在操場，與男孩同場競技也便成了家常便飯。小繪男生的一面大概就是在這個時段有了成長。
以至于高中去了女校，小繪覺得周圍的同學(xué)都好文靜。
但真的是文靜嗎？
在女校日子的開頭，她沒什么朋友。班上的女生在入校初期總是和樂融融，小繪后來才明白，那是一種刻意的熟稔。每個人都希望對方和自己好，同時也都有看不順眼的對頭。
四十多人的班級有好多小團(tuán)體，這些小圈圈又逐漸分成兩派。一派班代為首，一派學(xué)委做頭。那時的小繪放學(xué)后依舊和國中時的朋友聯(lián)系，相約在西門紅樓的牌匾下，互相踩著鞋帶回家。路上巧遇新同學(xué)，她還揮手致意，那時候的她并不知曉這個些舉動將使她面臨些什么。
八卦有了風(fēng)聲，尤其是小繪同行的幾個朋友里有著男生。
小繪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被大家孤立。她也試著融入那些小圈圈，可隔著中傷的言語，她覺得自己做不到。好在除了背地里的嘀咕，大家表面上還維系著清湯寡水的相處。好歹坐在同一個教室，也許是覺得冷冷的小繪不好欺負(fù)，也許是小繪自己假裝并不在意。
但這種將心底想法刻意隱藏的做法，很快被一件事打破了。
小繪的書包里常備著一個空的保溫瓶，那是爸爸送的生日禮物。班里的同學(xué)每日提著不同的飲料來上學(xué)，她卻總拿著瓶子到學(xué)校的飲水機(jī)裝水。
那天早自修，小繪取了水回教室。走廊上，幾個女生對著二班教室的窗臺指指點點。她知道那幾個人。小繪經(jīng)過時被他們瞥了一眼，她低著頭，快步走過，沒看見教室里正發(fā)生的事。
中午放學(xué)，大家都離開了。小繪走在最后，一如尋常，沒想引起任何人的在意。可經(jīng)過二班的走廊時，有個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小繪站在窗戶外，見教室里有個女孩在哭。蟬鳴的季節(jié)里，女孩肩膀聳動的模樣顯得哀戚且靜謐。
小繪知道那就是在哭，因為她也曾那樣哭過。
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想假寐。但止不住的是肩上的顫抖。
興許覺得人已散盡，女孩的抽泣聲漸漸響亮。那埋在桌下的委屈，同樣也揪著小繪的心。小繪在窗臺外呆了半晌，從后門繞進(jìn)教室；女孩的座位在垃圾堆旁，與小繪自己一樣。
座位附近仍舊散著一股濃郁的奶茶香，可當(dāng)下的香味卻尤為刺鼻。課間時小繪從班里同學(xué)的交談中得知了發(fā)生在隔壁班的事。
早自修被欺負(fù)的女孩。
小繪拍拍女孩的肩。沒有回應(yīng)，她便從包里取了紙巾，自抽屜與身體的間隙中遞給女孩。
食指交碰，手心盡是溫涼的汗。輕撫女孩的短發(fā)，小繪沒有說話。
午餐時光短暫，二班的女生們陸續(xù)回到座位?？芍钡较挛绲谝还?jié)課的鈴聲響起，小繪也不曾離開。她沒顧慮周圍人的目光，放學(xué)后又來找那女孩。
這次她發(fā)現(xiàn)，女孩也在等她。
這是小繪在高中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想必那女孩也是一樣。三年的時光，他們無話不談，小繪是形，女孩是影，反之亦然，他們形影不離。青春少女的時代，他們共同克服著成長的難題。
便像那日的午間，三年的時光也是短暫的。前一時他們還在策劃畢旅，后一刻已迎來離別之期。
小繪的媽媽嫁給了個留美的科學(xué)家，她想讓小繪和她一起到美國生活。高中畢業(yè)的那個暑假，小繪在機(jī)場告訴女孩，明年的此時她一定會回來。關(guān)外人頭攢動，行色匆匆的旅客沒有打擾少女不舍的偎依。
美國的日子，小繪三天兩頭便打長途回臺灣。她想把每一件有趣又新穎的事統(tǒng)統(tǒng)告訴女孩。
在初來乍到的小繪看來，這是個神奇的國度。餐廳沒有米飯誒，她告訴女孩。大家都只吃漢堡夾蔬菜。也都不喝開水的，對，真的像老師說的那樣，他們把牛奶當(dāng)水喝。我覺得我要胖，怎么辦，可能回去就是一個胖繪了。
持續(xù)不斷的越洋電話撥了近三月，女孩去了大學(xué)。那時候的學(xué)生承擔(dān)不起大哥大的費用，小繪只能干等著。等著女孩排隊從學(xué)校的公用電話打來。
時差的緣故，有時等到了深夜，才聽到女孩早起的哈欠聲。
那段日子兩人的通話少了許多，但小繪依舊開心。每次聽到女孩的聲音她都雀躍不已。可聯(lián)系畢竟是少了。每周一、兩通三、四分鐘的電話，小繪期待著暑假與女孩的相見。
次年暑假，小繪瞞著女孩提早回到臺灣。她要履行與女孩一道環(huán)島的承諾。才剛落地，行李都還沒往家里放，小繪便乘車去了女孩家。
門開了，是女孩的媽媽。阿姨認(rèn)得小繪，邀請小繪入內(nèi)，握著手，直與小繪寒暄。
按耐不住的小繪問女孩在哪。
真不巧，阿姨說，女孩和朋友幾個去了墾丁。
是國中的朋友嗎？小繪報了幾個名字。
是大學(xué)的朋友。
小繪”喔”了一聲，聽阿姨談起了女孩的大學(xué)初年。
嬌弱的女孩加入劍道社，穿上護(hù)具的模樣可帥了。阿姨拿照片給小繪看，上個月女孩參加校際賽，得了個人組的殿軍。
阿姨講了好多事，小繪發(fā)現(xiàn)她一件都不知道。她驚覺平時電話里都是自己在講，完全忽略了女孩的生活。
小繪留下吃飯，阿姨起了話匣子便說個沒停。小繪大口下咽的同時聽得津津有味，也與阿姨提起高中時候的事，甚至連曾經(jīng)夜沖陽明山的事跡都給抖露出來。
阿姨笑說這事早已知道。劍道社里有個學(xué)長，便曾跨坐在機(jī)車上等女孩下樓，趕巧被買菜回來的阿姨遇上。阿姨事后才曉得，那已不知是兩人第幾回的約會了。
什么？小繪難以相信。
女孩什么時候有了男友，竟連她媽媽都知道了？
她沒告訴你嗎？
阿姨無意中的問話刺痛了小繪。
小繪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女孩家，隔日訂了機(jī)票，回了美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也許她知道，但她沒法說。
許是從媽媽那兒聽說了小繪回臺，女孩撥了好幾通電話往小繪在臺灣的住家。小繪爸爸告訴女孩，小繪已經(jīng)回去了。
女孩又往美國撥。長途電話的嘟嘟聲一刻也沒斷，女孩盼著這嘟嘟聲戛然而止，盼著電話那頭小繪的聲音。
可惜一次次的語音信箱令女孩頹喪地放棄。
其實小繪當(dāng)時就在電話那頭。她沒有接，不是不想，她覺得不能。
那時候小繪念的美國學(xué)校里，也有一個臺灣女生。那女生是留學(xué)生里的傳奇。小繪聽人說，那女生高中后就和大了她十歲的男友結(jié)婚，在臺灣已有了孩子。覺得婚姻生活無趣，竟然考來了美國。女生比小繪大了六、七歲，卻和小繪在同一個系所里。
雖然時常與女生照面，小繪與其卻并不相識。她仰慕那個女生很久，可傳奇的周圍通常都有著一波人。
彼時華裔學(xué)生會在小繪的學(xué)校里有個聚會，不僅是當(dāng)?shù)氐牧魧W(xué)生，東海岸其他地方的學(xué)生也有來參加。因為隔日有篇報告要繳，小繪在圖書館里與書山學(xué)海斗了一整夜，也就沒有去成。
隔日課上，她聽見有人討論。那個女生死了。
哪個？小繪不知所云。
就是那個啊。隔壁座的人說了個名字。不會吧？怎么回事？小繪難以想象。
說是被人撞了，在校外的公路上，你回去看報紙吧。
那天下午小繪回到宿舍，向管理員要了一份當(dāng)日的報紙。果然，第二面就有那則新聞的報道。
報道里寫：
女生從酒吧出來，駕車去了郊外。車停在半途，那女生跑去草叢嘔吐，回來時逆向行駛，被一輛對向行來的轎車正面撞上。女生隨車滾下山坡，搶救不及，死了。撞人的也是個華裔男學(xué)生。
兩人都喝了酒？小繪最先想到的竟是法律問題。她接著往下看。那男生沒喝酒，所以才被同行的友人抓來代駕。
公路逆行，女方還涉嫌酒駕。這下撞上了，還真不好說是個怎樣的結(jié)局。
3
“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嗎？”
“再后來就不是故事了?！?p> “大學(xué)前的事，是嘉怡和你說的吧？”
“啊，被老師猜到了。”
“因為這故事，只有她才知道呀?！?p> “這樣啊?！辟t久點頭承認(rèn)，”我后來確實又找過冉小姐。本來只是想了解唐老師的過去，但她說，唐老師您走進(jìn)一條死胡同。走進(jìn)去，就沒再出來過?！?p> “死胡同啊……”繪靜的語氣聽來有些蕭索。
“說實話我并不覺得真的會有『死胡同』這回事。也許只是別人的不理解。但問題在于……我聽完這個故事后，好像明白了什么。唐老師您，到底是走進(jìn)了哪條胡同呢？”
“有很多條嗎？是哪條呢？”
繪靜也在問自己。
賢久看著她，沒有說話?，F(xiàn)時想說的，都已說完。再問下去便是另一個話題了。
繪靜抿了一口紙杯中的咖啡。有些涼了。
“要不然，我現(xiàn)在就和你去警局吧？”她突然說。
“不上課了嗎？”
“不上了?！?p> “這樣學(xué)生們該難過了?！?p> “該開心才是?！?p> “提領(lǐng)手續(xù)的話，簽個字就好了。我先打電話讓殯儀館的人做準(zhǔn)備。”
“嗯，他待在停尸房挺久了吧。還是盡快把他領(lǐng)出來?！?p> “可是您這一去。我就又有問題要問您了。”
“是嗎？那到時候一并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