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差一點被發(fā)現(xiàn)
樓頤如逃也似地回到官舍,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自己生前就斗不過他,更何況現(xiàn)在十年過去,荀琰的心思愈發(fā)成熟縝密,而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大理寺錄事,品階太低,能獲取的消息太過匱乏。
除非…
除非拿回自己那支可率京中所有耳目的令牌!
第二天下了朝,樓頤如換了一身便服,混在挑著東西的販卒走夫里,來到了自己生前在京中所建造的府邸。
十年過去,這府邸不知道被哪個富貴人家買下,已經(jīng)換了主人,正門的牌匾上是鎏金的兩個大字——沈府。正門前,還佇立著高大威猛、身著重甲的士兵。
看來是沒辦法從正門混進去了。
樓頤如繞這座府邸走了一圈,來到一堵爬滿了牽機花的高墻前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用手中的刀扒開墻面那層潮濕的泥土,泥土之下,赫然是一扇腐朽的木門。
再用力一推,一個狹長逼仄的洞口出現(xiàn)在了眼前。
她左右張望無人,便從洞口爬了進去。
府中一片死寂,只有風(fēng)吹鈴鐸的聲音。
只是,這府中所有的物件,怎會與她生前一模一樣?
花園里的白玉重瓣牡丹,池塘里的紅黃金鯽,庭院中的蒼莽槐樹等等,都與她記憶中的別無二致,甚至回廊上懸掛的紅色蓮花燈都還亮著,在幽幽暮色中染出一團團飄移的紅暈。
與記憶中唯一不同的是,京中已經(jīng)回暖,這府中卻格外陰冷,凍得她渾身發(fā)抖。
詭異的感覺如影隨形,樓頤如一路躡手躡腳地,繞過正堂,從后院進入偏堂。
敲到南邊第二十三塊紅磚,才發(fā)出了“怦怦”的聲音。樓頤如撬開紅磚,摸到暗格,里面冰冷干燥,直到觸摸到一塊方形鐵塊上的細密紋路。
“找到了?!彼闹腥杠S,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塊白布裹好,揣進懷里。
樓頤如按原路返回,剛準(zhǔn)備從小道繞過正堂,突然一陣眩暈襲來,一股無形的力量吸著她,要她往前走。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了正堂前。
一尊巨大的金漆佛像映入眼簾,它法相莊嚴(yán),默然外望,兩只飽含悲憫的眼睛仿佛在審視著她和世間萬物。
那佛像下,佇立著一個男子,他高大挺直的身軀一寸一寸矮下去,最后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香霧繚繞中,他的背影寂寥地猶如遠郊外天邊的孤鶩。
此時屋檐下系著的密密麻麻的鈴鐸突然叮鈴大響,驚起院中一片鴉鴿。
跪著的那人身形一震,轉(zhuǎn)頭朝著她的方向看來,她瞬間看清了那人的臉——是荀琰!
真是晦氣,樓頤如啐了一口,扶了一下黑色面紗,轉(zhuǎn)身就跑。
身后傳來一聲暴呵:“何人?”
說著身影一移,人高腿長的荀琰已經(jīng)追到了她身后三尺遠,那長臂就要來抓她的后領(lǐng)。
樓頤如心中慌亂,從懷中掏出一把今早從伙房順走的白面,往身后一擲,同時壓低聲線,大吼一聲:“退!”
白色粉塵瞬間彌漫開來,荀琰身形一頓,忙用衣袖捂住了口鼻。
此時樓頤如已逃到后院,只聽見荀琰聲音極冷:“來人,封府!”
樓頤如也不管荊棘撕裂了她的衣服和皮肉,狼狽地爬出洞穴。
身后那群士兵還在追,正在此時,一架不起眼的古舊馬車悠悠駛過。
樓頤如找準(zhǔn)方向,直接跳進了馬車,手中的刀抵在車內(nèi)那人的脖頸,惡狠狠地道:“敢出聲就殺了你!”
等到那腳步聲過,樓頤如舒了一口氣。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現(xiàn)在正緊緊抱著一個年輕郎君,左手還不偏不倚地放在了這人的胸膛上。他此刻偏著頭,紅暈已經(jīng)從耳朵蔓延到了脖頸。
這位郎君面容俊逸,聲音也帶著水鄉(xiāng)澤國的溫潤,但此時還夾雜了一絲怒氣:“女俠客光天化日之下在京城挾持我,是不是太過明目張膽了些?!?p> 褚青庭此時覺得好笑,自己千里迢迢從江淮到了帝京。還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計謀,竟然先被一個毛頭小女賊挾制了。
眼前這女賊面帶黑紗,看不清面容,只留下秀氣的眉毛和一雙如秋水般的雙眸。
不過,那是什么眼神?
夾雜著滄桑與悲痛,竟然還有一絲詭異的熟悉感?
褚青庭陷入深深的疑惑。
樓頤如收了抵在他脖頸的刀,顫聲問:“你來京城做什么?”
褚青庭并不想如實回答,但那股熟悉的感覺還是催使著他,于是鬼使神差地說道:“我來吊唁故人。”
樓頤如掩去眼中的傷痛,“可是淮王李成玉?”
褚青庭覺得這情形詭異極了,一個被官兵追著的女賊一下子就猜出了他此行的目的。他腦中警鈴大起:“你到底是何人?”
“淮王府的奴仆,曾經(jīng)受過淮王的恩賞?!睒穷U如抬起頭,定定地望著他?!拔抑阑赐趼裨诤翁??!?p> 這個女人帶他來到了郊外的一處孤墳,周遭是荒山與貧瘠的旱地,一看就不是什么風(fēng)水寶地。
褚青庭沉默良久,顫聲道:“她就葬在此處?”
“圣上認為淮王謀權(quán)纂位是大逆不道之舉,不配入皇陵,便讓荀相國隨便尋了一處荒山,草草地將她埋入此地?!?p> 這墳塋前面立著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面寫著:淮王李成玉,謀權(quán)纂位者。所路過之行人,祭此人如祭大周罪人。
褚青庭摸著這石碑上的字,雪一般的膚色被怒氣染紅。
“什么大周罪人,簡直是胡言亂語!”
他掏出點心,整整齊齊地擺在墳前,又掏出火折子去點燃紙錢。
褚青庭像是對她所說,又像是喃喃自語:“我與你相見于微時,再見竟然已是生死離別之際?!?p> 一陣山風(fēng)拂過,吹起漫天白紙。
褚青庭看向她,笑容悲戚:“你已經(jīng)猜出了我是誰吧?!?p> 樓頤如拱手,朝他深深作揖。
“江南道的褚大人?!边@前半句坦坦蕩蕩,后半句卻深埋心底:我生前的未婚夫…
她當(dāng)年被封為淮王后,便匆匆趕去自己的封地。從帝京去江淮的路途遙遠,一路上土匪猖獗,還碰上了旱災(zāi)與瘟疫,等到自己風(fēng)塵仆仆地抵達封地的時候,隨從已經(jīng)所剩無幾,自己也灰頭土臉的,絲毫沒有王族的氣象。
來迎接的江南世家和各位縣官見天子派來的淮王如此行跡,便認為京城的內(nèi)斗如火如荼,前來的淮王不過是個被拋棄的棋子。
接風(fēng)宴上挖苦、嘲諷的言語一聲高過一聲,唯有褚青庭待她有禮有節(jié),還親自給她介紹江南的風(fēng)土人情、各州縣的財賦情況。
她彼時剛到江淮,各種水土不服,是褚青庭帶她走出長安城留給她的陰霾,真真切切看見眼前清麗動人的煙雨江南。
褚青庭上前一步,那雙眸子溫潤若春水。
“那么,你也不必隱瞞你的真實身份了吧?!?p> 樓頤如苦笑,真實身份?她說不出口。
“下官樓頤如,九品大理寺錄事。”
“那追你的士兵,是荀相的人吧?!彼Φ啬獪y?!败鞲冶椛咸赜械募y飾,我之前在淮王的府中也見到過。”
“不過,荀琰為何派人追你?”
樓頤如信口胡謅道:“下官的母親曾經(jīng)在淮王府當(dāng)雜役,不小心沖撞了前來的皇太女,要被處以極刑,所幸被淮王所救。母親一直對淮王很是感激,我今日去府中就是要尋淮王舊物,給母親留個念想?!?p> 褚青庭聽了,自是半信半疑。
“下官還有一事?!?p> “哦?”
樓頤如抬起頭,那黑墨似的瞳孔如深淵一般,好似深埋了許許多多的前塵往事。
“如若大人有朝一日想與那荀琰分庭抗禮,下官愿盡綿薄之力?!?p> 褚青庭沒有回答,只是望著她堅硬如磐石的目光,若有所思。
而此時的沈府,荀琰坐在正堂前,前去追那黑衣小賊的士兵已經(jīng)回來了一波。
仆從遞上來一杯熱茶,他抿了一口,語氣冷冽:“抓到了嗎?”
為首的士兵抱拳跪地,惶惶然道:“那小賊身形矯健,狡猾地很,叫他…叫他給逃了。”
荀琰臉色沉了沉,還未等發(fā)作,另一波士兵匆匆來報:“大人,經(jīng)過查驗,那小賊灑的不是毒藥,是面粉…”
面粉?
“啪”的一聲,荀琰手中的白玉盞瞬間碎成了粉末。他要被氣笑了,自己堂堂一國丞相,居然被一個毛頭小賊如此愚弄!
“大人,卑職在后院發(fā)現(xiàn)了這個?!币粋€身量矮小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呈上來一只玉佩。
荀琰伸出骨節(jié)如玉的手,一只手指勾起那紅色繩子。這云紋鏤空的玉佩品質(zhì)低劣,還有碎紋,而且上面打的絡(luò)子舊的都褪了色,一看就是被經(jīng)常佩戴的樣子。
嗯?上面還有刻字?
他湊近一看,隱約辨認出來一個“樓”字。
荀琰臉上露出一絲冷笑,握緊了那玉佩,聲音陰冷無比:“讓戶部下去查,哪怕翻遍京中八萬戶,也要把所有姓樓的都給我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