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錦華徹底斷氣那天是大年初四。從大年三十那晚昏迷蘇醒后,王錦華只提了一個要求:“我想在死之前,再好好活一次?!?p> 這對邵惟來說是個很大的考驗,她因為呼吸困難已經上了呼吸機,取下來隨時會有呼吸衰竭的危險。加上持續(xù)性發(fā)燒,進食困難,整個人已經沒有任何精氣神。
想要像之前那樣正常下床活動,難度不小。但王錦華堅持,哪怕只能活一天,她也要像之前那樣漂漂亮亮活著。
邵惟用了加倍的抗生素替她消炎退燒,又給她靜脈輸液,補水補食。還用了大量止痛。到了初三那天,王錦華總算能脫下呼吸機,甚至自己下床。
她那天精神頭顯得特別好,大家都知道是回光返照的兆頭,可是沒人提這事。
因為肝臟受影響,她臉色發(fā)黃得厲害。王錦華讓李頌給他拿化妝品來,她坐在鏡子前給自己仔仔細細上了個妝。
王錦華畫眉時手都在抖,李頌想接過她的眉筆,“我替你化吧?!?p> “不要。好不容易能自己動手,讓我自己來。等我死的那天,你幫我化吧。本來拜托邵醫(yī)生替我請個遺體化妝師,現(xiàn)在你回來了,再沒有更合適的人?!?p> 李頌笑著答“好”。在不留這幾天,宋瑜每晚給家屬做心理輔導,他現(xiàn)在談及死亡的話題,至少不會在錦華面前失態(tài)。
王錦華化完妝,眉眼間依然看見當年的風華。只是太瘦了,皮都耷拉下來。她很不滿意,“太丑了,怎么化都不行?!?p> “我怎么覺得還和以前一樣好看?!崩铐災亢瑴厍閺溺R中看著她。
“你就知道哄我?!蓖蹂\華明知道是安慰的話,還是如少女般笑得很開心。
其實經歷這么多年分分合合,他們之間說是男女之情都膚淺了。他們曾經是知己,是愛人,是親人。走到生命最后一段,兩人明明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他卻在聽說王錦華的身體狀況時主動從千里之外趕回來為她料理身后事。但要說相愛,他們有十年沒見面,甚至連面容都感到陌生。
“你來陪我,你老婆不會介意嗎?”王錦華小心試探著眼前這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沒有老婆。本來談了一個,要結婚的時候,婚前體檢顯示我有弱精癥,很難生育。人家不樂意,就走了?!崩铐炏胂攵加X得命運的安排有點好笑,他為了生孩子的事拋棄王錦華,又因為同樣的原因被別人拋棄?!翱赡苁菆髴?。”
李頌說完自嘲笑笑,卻發(fā)現(xiàn)王錦華沒有笑。她的表情像是意料之中,李頌心里突然冒出個大膽的想法。“你早就知道了?”
“也不確定,當初就是懷疑。我們結婚那么些年,雖然我不愿意要孩子,但也總有沒做措施的時候,可是一次都沒有中過招。我就偷偷去做檢查,我沒有問題,那自然問題就出在你那……”
“那……那你當初為什么不說?”
“剛開始是為了維護你的自尊心。后來你為了生孩子的事一而再再而三跟我吵,甚至要離婚。我就覺得這個男人已經不愛我了,沒必要再多說。”
李頌啞然。她寧愿背負那個以自我為中心,背叛家庭的罪名也沒有揭他的短。王錦華當初如果說出來是他身體有問題,他們的婚姻也許能夠保住。但她那么自傲的一個人,絕不會允許她的婚姻是個無可奈何的妥協(xié)。
“別提那些不開心的事了,我時間不多,每一秒都要開開心心過。你陪我出去走走吧。”王錦華原想讓李頌陪她去當年舞團附近的那個花園走走。李頌叫了車,車還沒到,她已經覺得喘不過氣來。
邵惟給她檢查過后,建議還是不要離開不留,兩人只能到不留后院的遮陽傘下坐著。
李頌安慰她,“反正這個季節(jié)花園也是光禿禿的。沒什么好看的,等你病好了,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再帶你去?!?p> “李頌你以前從來不說假話,現(xiàn)在怎么也學得油嘴滑舌?!?p> 李頌赧然,跟一個活不過下周的人說以后,確實顯得虛偽?!澳俏医o你點你最愛吃的那家牛排?!?p> “我現(xiàn)在恐怕吃不了。”王錦華嘴里這么說,卻偷偷咽了口口水,“你點吧。哪怕聞聞香味也好!”
李頌點了她最愛的牛排和沙拉,還有一份羅宋湯。
王錦華打起精神來喝了小半碗湯,甚至咬了一口牛排。她在陽光下舒服地伸展開身體,“啊。這一口吃下去,真是現(xiàn)在死也值了。”
“你還記不記得,你年輕的時候為了保持身材,每樣東西吃一口都扔給我。又饞又不能吃,為這事咱倆都吵過不少架?!?p> 說起年輕時一同生活的時光,兩人都有說不完的話。說來也奇怪,當初不堪收場,現(xiàn)在想起卻都是美好的事。
李頌還在津津有味回憶著他們在舞團的趣事,轉眼王錦華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李頌顫抖著手去觸碰她的鼻尖,還好,還有氣……
他把自己的外套蓋在王錦華身上。她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王錦華揉了揉眼睛,還很迷糊,“我睡著了?睡了多久?!?p> 李頌看了一眼手表,回答道:“三個多小時?!?p> 她懊惱地抓了抓頭發(fā),“真浪費。明明知道時間不多了……”
“錦華,別害怕。我一直在這?!崩铐炛浪诤ε率裁?,抓緊了她的手?!爸灰覀円恢痹谝黄?,時間怎么過都不算浪費。你知道我剛發(fā)現(xiàn)一件什么新鮮事?”
“什么?”
“你現(xiàn)在睡覺居然會打呼了!”李頌有意逗笑王錦華,她果然上鉤,無力地抬起手捶打他的肩膀,“我可沒你打呼大聲?!?p> 晚上,兩人擠在同一張病床上看她以前的舞蹈視頻。當年在舞團,他就是她的御用攝像師。那年頭,攝像機珍貴,他為她拍滿了一張又一張的儲存卡。這些東西都在離婚的時候,被他“不小心”帶到國外去了。
時隔多年,王錦華終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風華正茂的自己。
“哎呀。原來我那時候跳得也不怎么樣嘛。”
“王錦華同志,過分的謙虛就等于驕傲?!?p> 李頌總可以一句話逗笑她。這一天沒做什么特別的事,王錦華卻覺得很充實。好像把過去十年錯過的時光都濃縮在這一天。
即刻去死也沒什么遺憾了,這句話不是說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