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歡牽著戴薇的手時,易曉宇也光明正大談起了人生第一次戀愛。
易曉宇攢了一個月的工資,買了一輛新的鳳凰自行車,裝上載人后座,每天趕著娜娜下班的點兒守在總裝車間樓下,等著娜娜下班,然后把娜娜送回家。上班的時候他也去接娜娜,只不過怕撞見娜娜爸媽,不敢在娜娜樓下等,就遠遠把自行車扎在籃球場邊,見娜娜一個人出來,才飛也似地騎過去。娜娜坐在后座上,把他的腰一抱,他便哼哧哼哧卻又樂不可支地爬上一個個大坡。兩個人的收入都不多,廠里也沒有什么娛樂的去處,兩人下了班就一起散步。后山不能去,他們就穿過馬路去對面的江邊。村里的農(nóng)民在江邊沙洲上種滿了梨樹,恰逢梨花盛開,雪白的梨花映在兩人臉上,泛著絢麗的光。
工廠是個奇怪的地方,生產(chǎn)、銷售、效益什么的沒幾個人說得清楚,但誰和誰搞對象的事兒,不出一天就成了廠里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說什么的都有。說什么易曉宇咋這么憨,什么肯定是娜娜主動。到后來越傳越邪乎,什么易曉宇在技校就為了娜娜和別人動過刀子,什么娜娜以前的小孩其實就是易曉宇自己的。反正越離奇,大家聊起來就越興奮,就連娜娜和易曉宇會不會結(jié)婚,結(jié)婚了多久會離,都成了大家口中的賭注。
都說戀愛中的人會變傻,易曉宇連耳朵也變聾了。廠里的這些流言蜚語易曉宇沒有聽到,就算聽到,他也充耳不聞。盡管廠里效益越來越差,到手的工資肉眼可見的減少,他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幸福,每天都樂呵呵的,一邊哼著歌一邊搬著鐵模具。車間里有人拿這事兒跟他開玩笑,他只是嘿嘿笑笑。誰要再問多了,他還沒回答呢,老魏師傅就拿著勞保手套打過去了?!案苫钊ィ「缮恫恍?,嘮叨這事兒一個頂幾個,你是個老娘們?”
這天回到家,易曉宇換上衣服正準備出門,易媽媽把他叫住了。
“曉宇,最近聽人說,你談朋友了?”
易曉宇摸摸頭,嘿嘿笑笑,臉先紅了。
“這有啥,沒事兒,跟媽說說?!?p> 他點頭。
“我聽人說,是你那個同學(xué),叫傅娜的吧?!?p> 易曉宇臉上有些不自然起來?!班??!?p> “我咋聽人說,有些事兒……”易媽媽吞吞吐吐。
“你別聽別人瞎說?!币讜杂畲驍?。
“你聽我說完嘛。我是想說,你心眼好,有些事兒要多幾個心眼,別被人騙了?!?p> 易曉宇有些不耐煩,可是他不愿頂撞母親,仍是點頭?!拔抑懒??!?p> “按說你跟誰談朋友是你自己的事兒,但是你們也都老大不小了,不能還像上學(xué)那個時候,晃著玩著,莫把時間耽誤了?!?p> 易曉宇聽出言外之意,嘴上卻故意說,“我知道,早點定日子嘛?!?p> 易媽媽只好把話挑明,“不是定日子的事。我跟你爹聊過,提起老傅,都覺得隔不來。你也知道,我們老家是農(nóng)村的,那個老傅,又是廠里第一眼皮子淺的……”
易曉宇聽到農(nóng)村兩個字,就有些反感,“我已經(jīng)在上班了,現(xiàn)在跟他拿一樣的技能工資,他還能有什么眼皮深淺的?”
易媽媽只得嘆口氣,“行吧,你也大了,有些事情我們也管不了。惟愿你過得開心,我們隔得來隔不來,倒也沒什么?!?p> “媽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數(shù)。”
易曉宇嘴上那么說,心里卻有些忐忑。他和娜娜在一起時倒無話不說,卻從未聽娜娜說起她爸媽對兩人交往的態(tài)度。她總是說家里關(guān)系鬧得很僵,既沒有說她爸媽是否同意兩人交往,也絕口不提易曉宇什么時候上門的事兒。易曉宇是個慢性子悶葫蘆,雖然心里隱隱不安,卻只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無比快樂,也懶得去細想。
轉(zhuǎn)眼又到了年底。這天下午,易曉宇接到通知,廠里在大禮堂開職工表彰大會,通知上說除了電工班、保衛(wèi)科等保障部門外,全體職工都要參加??伤搅爽F(xiàn)場一看,稀稀拉拉不到100人,大部分還都是須發(fā)皆白的老職工,這恐怕就是廠里的全部職工了。那曾經(jīng)富麗堂皇的大禮堂,如今連椅子都被拆走了,只剩光禿禿的地面。穹頂上的壁燈一半都不亮了,還有幾盞燈也是忽亮忽滅的,像步入垂暮的老人。
易曉宇站在后臺領(lǐng)獎區(qū),想起此前老魏師傅那段話,仍是心潮澎湃。
“你是工具車間最年輕的青年突擊手了?!崩衔簬煾的弥碚妹麊?,拍著易曉宇的肩膀說。
“謝謝魏師傅,我做得還很不夠,還有好多要學(xué)的?!币讜杂詈芗?,他萬沒想到自己僅工作了一年就能獲獎,這可是天大的榮譽。
“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老魏師傅說,“你確實很用功。唉,你還沒出師呢,這小華就拍屁股走了,真是不負責任,要不然熱處理那一塊你也能搞定了。”
“小華師傅都教給我了,只是我學(xué)得太慢?!?p> “你不用替他說好話,我當師傅那會兒,徒弟沒出師,師傅臉上都無光。”老魏主任對小華突然離職還是耿耿于懷,盡管小華提前半年都不停地和老魏師傅解釋了原因,但老魏還是不能接受。
“不就是停發(fā)一個月工資么,廠里都說了年底一起補上,就等不得。”
易曉宇有些雀躍的心情瞬間低落下來,他不得不糾正魏師傅,“停了三個月,后來補發(fā)也才補了一個月,而且還不包括獎金?!?p> “那又怎么樣,廠里確實遇到了困難,那也不能遇到困難就走啊。建廠的時候沒有車,沒有路,磚木砂石都是我們肩挑手抗過來的。這一棟棟樓,都是我們自己畫圖,自己搭大梁、挖土方砌起來的,這些機器上的零件,都是我們一錘子一錘子敲出來的,怎么能夠遇到困難就走呢?”
易曉宇無言以對,只好說:“沒事兒,魏師傅,我多學(xué)學(xué),我不走?!?p> “唉,我說的都是氣話,你別往心里去。快到點了,你趕緊去領(lǐng)獎吧?!?p> “魏師傅你不去嗎?”
“不去了,去干嘛?我年輕的時候領(lǐng)獎也覺得光榮,三十年了,年年都是勞模,又能怎么樣?算了,又說氣話了,你去吧,好好干。”
……
“下面,請工具車間青年突擊手——易曉宇,上臺領(lǐng)獎!”
震耳欲聾的金蛇狂舞進行曲中,易曉宇雖一臉靦腆,卻意氣風發(fā)地走上臺,接過獎狀放在自己的胸前。
易曉宇的目光在為數(shù)不多的人群中巡脧,卻看不到娜娜的身影,心里就有些惆悵。
大喇叭傳來已經(jīng)略有破音的聲音:“易曉宇同志,雖然進廠時間不長,但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主動加班,在保質(zhì)保量完成崗位工作的同時,還積極投入到工裝設(shè)計、工具維護等工作中,幫助工具車間克服人手緊張,材料短缺等困難,值得所有青年職工學(xué)習(xí)!”
稀稀拉拉的掌聲中,易曉宇回到臺下,輕輕地將獎狀收好。
“下面,請沖壓車間青年突擊手——胡興武,上臺領(lǐng)獎!……?。颗?,胡興武同志還在奮力工作,獎狀請沖壓車間余主任代領(lǐng)?!?p> 臺下,易曉宇和高小偉竊竊私語。
“聽說小胡已經(jīng)辭職走了?”易曉宇問小偉。
“不知道是辭職還是離崗,反正沒來上班了。嗨,他就是奔著廠里這點福利來的,現(xiàn)在工資都發(fā)不下來,還要受約束,他肯定不會在這兒呆著?!?p> “也不好說,你看車間不是也給他評獎了,說明他干的還是很不錯的?!币讜杂钣X得小偉不客觀。
小偉詫異地看著易曉宇,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沖壓車間就剩他一個青年了,每個車間還非得評一個,這不給他給誰?再說了,以前評先進還發(fā)獎金、漲工資,現(xiàn)在就給這一個破獎狀,糊弄誰呢?”
易曉宇無語。
小偉又悄悄對著易曉宇耳朵說:“對了,縣里有個機加工廠在招人,昨天老板跟我在一起吃飯,你猜是誰?就是你們原來的車間主任,說我們要是想出去,都可以去他那里?!?p> 易曉宇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隨口問:“工資開多少?”
“比廠里高一點,但是保證每月到賬。我看好多老師傅都過去了?!?p> “那廠是干什么的?”
“其實就是原來的外協(xié)廠。我們廠有些模具、半成品不是發(fā)包給這些外協(xié)廠做嘛,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做出來的產(chǎn)品可以直接賣到市場上去,就把車間里的圖紙、鑄件偷偷帶出去,做出來的成品跟我們廠差不多,價格還便宜?!?p> 易曉宇搖搖頭?!笆菟赖鸟橊劚锐R大,我們這么大個廠,這么幾十年的發(fā)展,哪兒是那些小廠能比的。再說,你看過去的技工都是水平一般的,那些高級技工不是都沒走嗎?!?p> 意識到這話說的似乎有些傷人,易曉宇急忙說:“我不是說你的技術(shù)不行,只是我們上技校都是廠里出的錢,畢業(yè)了還去挖廠里的墻角,實在是不地道。你要去你去吧,我不去。”
小偉搖頭,“你呀,唉……”
回到車間,老魏師傅已經(jīng)下班走了,整個車間又只剩下易曉宇一個人。易曉宇早就習(xí)慣了這冷清的車間,他把散落的圖紙分類整理鎖好,看看時間還早,便拿起三年前的一個工裝鉗具,找出銼刀和卡尺開始打磨起來。
這時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車間門口,她站了好一會兒,見易曉宇仍在埋頭苦干,壓根兒沒有注意到她,才輕輕“咳”了一聲。
易曉宇抬頭,看清是誰后,眉頭立刻舒展開來:“嗨,你下班了啊。剛才你去哪兒了,我在禮堂找了你一圈都沒看到你?!?p> 娜娜搖搖頭,“我沒去開會。我去你家沒有找著你,猜著你就在這兒?!?p> 易曉宇拿抹布擦擦滿是油污的手,抬頭看了看掛鐘,“沒注意,都這個點兒了,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吧?”
娜娜低著頭,“不吃了,我們一起走走吧,我跟你說個事兒。”
“好嘞,我去推自行車?!?p> “不用騎車,我們……就走走?!?p> 易曉宇聽娜娜語氣低落,也不敢揣測。他將獎狀偷偷放進包里,打算等會兒給娜娜一個驚喜。
兩人并肩走著。盡管兩人已經(jīng)處了半年的朋友,人盡皆知。但廠里都是熟人,易曉宇總覺得在眾目睽睽下卿卿我我很難為情,所以只要有廠里的人在,就連娜娜的手指也不敢碰。此時見路上稀稀拉拉沒幾個人,易曉宇忍不住把手伸向娜娜。
可娜娜卻有意無意地將手抬起,理了一下自己的劉海,問道:“曉宇,你覺得分廠怎么樣?”
此前就有小道消息,因為廠里的效益不好,管理者認為是廠區(qū)選在偏僻小城這個地理位置惹的禍,準備調(diào)整戰(zhàn)略布局,走出大山在省城建分廠。廠里給出各種優(yōu)厚政策,保證分廠建設(shè)資金和職工工資、福利。因為廠里工資已經(jīng)拖了好幾個月,早已人心惶惶,分廠能夠保證工資,那就是人們眼中的香饃饃。為了分廠那幾個名額,大家頭都快要擠破了。
“哦,挺好啊,不過聽說人員都已經(jīng)內(nèi)定好了。”易曉宇只得將手又縮了回來。
“你都不去試一下,怎么知道是內(nèi)定好了?”娜娜似乎有些惱火。
易曉宇有些意外,“之前我給你說起分廠的事兒,你還說你不想去呢?!?p> “以前是以前……”娜娜似乎意識到說錯了什么,馬上改了口,“我的意思是廠里這個樣子,如果我們兩個人都待在這里,那不都得喝西北風啊。”
易曉宇雖說言語木訥,但心思卻是敏感的。這段時間來,他就感覺娜娜的情緒波動挺大,有時上下班躲著不想見他,有時又主動到車間來找他,他總以為是娜娜還沒有從心理陰影中走出來或者是自己哪里說話不對,只好盡可能地忍讓。但是,他卻挺反感聽到娜娜說起廠里要不行了的話,似乎在暗示他包里那張獎狀只是一塊遮羞布,而他這么辛勤的工作只是一個笑話。
“你最好不要這么想,如果廠里真不行了喝西北風,那你爸媽不也在廠里嗎?”易曉宇的語氣有些激動了。
娜娜解釋:“我爸媽也說廠里沒救了,補發(fā)的那一個月工資已經(jīng)是廠里砸鍋賣鐵才湊出來的。他們一輩子都在廠里,現(xiàn)在也快退休了,無所謂了,但是我得去分廠,只有離開這兒,才能有……”
“有什么?”易曉宇逼問。他沒有去細想為什么娜娜和家里關(guān)系緊張,還能催她去分廠。
“才能有我們想要的生活。”
易曉宇有些奇怪,“我們現(xiàn)在不是挺好的嗎?不就是沒有發(fā)工資嘛,聽說年底就會補發(fā)的。對了,我們車間一個辭職的同事說,到時候可以把他家的房子賣給我們?!?p> 廠里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加上今年國家發(fā)文件取消福利分房,易曉宇就知道廠里是不會再分房子了??伤聊ブ绻湍饶冉Y(jié)婚,怎么著也得弄套房子,總不能住母子宿舍吧。就算沒有新房子,買套舊的裝修一下也行呀。易曉宇見人就打聽,總算跟一個辭職的同事說好,等他騰出時間,就把房子過戶過來。
易曉宇以為娜娜聽到這個消息會很激動,可娜娜卻低頭沒有說話,這完全不是易曉宇想要的反應(yīng)。
他試探著問:“你爸媽,他們還不知道我倆的事兒吧?要不,我去……”
“早就知道了。廠里就那么大,誰家多買頭蒜第二天就都知道了,別說談朋友了?!?p> “那他們……這么說?”
“他們說,你是個好人,如果廠里效益好,他們一百個同意。但是廠里現(xiàn)在這個樣子……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自己。”
“我家地里還有好多菜呢,餓不著咱們?!币讜杂钊滩蛔≌f道,可他說出口就知道說錯了。
娜娜卻不說話。
易曉宇閉口不談農(nóng)村的事兒,而每次易曉宇說起村里的事情,娜娜都不說話。
易曉宇心便涼了半截,他忽然想起一事:“小偉說市里有個廠正在招人,聽說是車間主任開的,保證工資到位,要不我們一起去那家廠?”
這個時候易曉宇終于理解小華師傅的決定,什么豪言壯語,什么艱苦奮斗,離開了錢,談什么理想?
娜娜又搖搖頭,“我覺得你可以去試試?!?p> 易曉宇聽了愕然,“那你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娜娜沉默半晌,說道:“我們車間有個姐妹去了省城,上周回來看我們,穿的半截胸衣,戴的珍珠項鏈,腳上還染的紅指甲??晌夷?,穿的是工作服、黑布鞋,頭發(fā)好久沒染,都塌下來了。她出去之前,邋遢的不得了,誰都瞧不上她,可現(xiàn)在,她看我們就像在看一個要飯的——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活。”
易曉宇看著娜娜,他禁不住想,如果你還在鍋爐房三班倒,你還會這么想嗎?可他不敢說出口。易曉宇忽然覺得疲憊,是那種無論他怎么做,都無能為力的疲憊。他雖不愿正視卻不得不承認,娜娜說的不無道理,廠里現(xiàn)在江河日下、朝不保夕,繼續(xù)呆在這里顯然不是什么好主意??墒撬麉s不愿意娜娜去省城,他有種預(yù)感,在廠里,他和娜娜是走在同一條路上的同一種人,可是到了省城,恐怕就不是這樣了。他自己也不愿意去省城,作為農(nóng)村娃,他對大城市有深深的畏懼,而且他好不容易才有了工人的身份,在廠里總算揚眉吐氣,如果去分廠,意味著又要從頭再來。
他拿不定主意,正想打電話給葉歡,卻在廠里碰見了葉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