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荻
百花樓的姑娘都喚我香荻。
當(dāng)然,不止樓中的姑娘,還有樂師、丫鬟、護(hù)院等凡是樓中認(rèn)識我的都這么喚我,一些不識字的雜役則干脆叫我“香姑娘”。
但我當(dāng)不得“姑娘”這個(gè)稱呼。我只是百花樓中地位最低下的奴役,連個(gè)丫鬟都算不上。
此刻,晨露還未化開,一絲寒氣彌散在樓中的后院、水井、竹竿、過道、扶欄、窗戶上,就連房門都冷冰冰的。
樓中各處,還在安睡。
我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疊洗好的衣裳,從后門進(jìn)入后直向二樓,踮著腳尖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也不敢向四處偷窺一眼。
這是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于我而言也沒有什么難處。
我滿心擔(dān)心的,是生怕手中這件質(zhì)地不凡的華麗衣裳有什么閃失。
記得一次給二樓的某位姑娘送衣物時(shí),我只是瞧著那裙擺上有道皺痕,伸手撫平了一下。
不巧被那位姑娘的丫鬟在門外撞見,當(dāng)場就被扇了一耳光,還餓了三日。
半刻之后,我穿過一段夾道,經(jīng)過幾道安靜的房門,在最里處停了下來。
每隔五日,我都會出現(xiàn)在這道門外,給住在這里的一位姑娘送洗好的衣裳。
此刻,我微微定了定神,才上前輕輕敲了敲房門。許是敲門的聲音太小,房中久久未有反應(yīng)。
當(dāng)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再敲一次時(shí),房門突然被打開了。
一片綠色的裙角踏出,我嚇得忙收回了手,躬下了半身。
在那打量的目光之下,我心中莫名有些緊張。
“姑娘,衣裳送來了?!?p> 緊接著,身旁人道出了這平和的話語,又讓我緊張的心松下了幾分。
“嗯,收著吧。”
屋中傳來一道輕聲言語,宛如鶯歌,甚是好聽。
丫鬟將我的手上的衣物仔細(xì)檢查了一遍,終于開了口,“給我吧?!?p> 一時(shí),我只覺如釋重負(fù),只想趕快回到后院去。
交手的一刻,我抬眼便看到了那位坐在梳妝臺前正慢慢描眉的姑娘。
朱紅的唇,柳似的眉,冰雪容顏下,青絲如瀑,一支金簪微搖,錦繡華服襯得婷婷身姿,眉目間暗藏凜然之氣。坐在那里,氣質(zhì)嫻靜,給人一種說不出的美。
這就是百花樓里的蓮衣姑娘。
姑娘這個(gè)詞,在百花樓中并不算一個(gè)好詞。但凡在樓中住著的有丫鬟服侍的年輕貌美的女子,都一律稱姑娘。
百花樓有數(shù)不清的姑娘,因?yàn)檫@些姑娘的名字大多數(shù)和“花”沾邊,所以得名“百花樓”。
蓮衣姑娘不過是其中一個(gè),而且也并不是我見過的姑娘中最美的那個(gè)。
比如隔壁的白芍姑娘明眸皓齒,氣質(zhì)清純,就比蓮衣姑娘還要美上三分。
至于其余的姑娘,玉蘭姑娘美得素凈,芙蓉姑娘美得嬌艷,反正是姹紫嫣紅,各有各的美。
“喲!蓮衣姐姐今兒好興致啊,這么早就開始梳妝了?!?p> 突然,不遠(yuǎn)處傳來高聲一語,若雀啼之音。
我忙縮回了欲走的腳,埋著頭蹲在地上,瞟眼看見了一雙華貴的鞋子走近,剎時(shí)不敢鬧出絲毫動靜。
“紅荷妹妹此時(shí)來看我,不也起得很早嗎?”
“我早起是因?yàn)橛辛丝腿讼嗉s,蓮衣姐姐又何必起這么早呢?”
“我何時(shí)起,紅荷妹妹也要過問嗎?”
聞得這番滿是笑語的交談,我心中一震。
聽樓中人閑談?wù)f,蓮衣姑娘與紅荷姑娘早年在百花樓中有過過節(jié),二人向來不和。
我雖未接觸過這位紅荷姑娘,卻也聽得她發(fā)起怒來脾氣火爆,而且最近憑著彈得一手好曲招攬了很多客人,很是風(fēng)光;反觀蓮衣姑娘,聽聞每月點(diǎn)她彈曲的,總不過寥寥幾個(gè)。
此刻,光這一番暗藏著火藥味的對話,就已讓我脊背發(fā)涼。一時(shí)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姐姐說笑了。”
耳畔又傳來一道悅耳笑語。就在這時(shí),我突然覺察到一道打量的目光。
“喲,這不是香荻嗎?”
那雙華麗的鞋子向我步步靠近,紅裙款款,不由讓我顫抖著身子,將頭埋得更低些。
紅荷姑娘在我半步之前駐足,“姐姐竟讓這個(gè)賤婢來送衣裳,也不怕她將這上好的衣裙弄壞了?瞧!這兒就掉了線呢?!?p> 不可能!
那一刻,我的腦海中閃過這句話。
微微抬起了頭,我看著那衣袖處的一根斷線,忙向著蓮衣姑娘搖頭,想告訴她那不是我做的。
蓮衣姑娘抬頭瞥了我一眼,眼中露出了絲怒氣,又看向了一旁,“妹妹大清早過來,可是有什么要事?”
紅荷姑娘莞爾一笑,明艷了三分秋色,站直了身四望,“也沒什么事,不過是閑逛著就到姐姐這兒來了??腿艘苍搧砺犖覐椙?,妹妹就先回去了?!?p> 紅荷姑娘闊步離去,我卻如坐針氈。
從我有記憶時(shí)起,我就說不了話。初來百花樓時(shí),他們都喊我“小啞巴”。
此刻,我為自己辯解不了一句,只得畢恭畢敬地跪著。
丫鬟拿起了那件衣裙,疑惑地看向了坐著的毫無反應(yīng)的蓮衣姑娘,“姑娘,這……”
蓮衣姑娘只冷冷地瞧了我一眼,“既還是這般笨手笨腳,就多拿幾件衣裳去練練手。什么時(shí)候洗完了,就什么時(shí)候休息!”
那一刻,我僵在地上,可片刻后便被那充斥著冷意沒有任何情感的眼神嚇住,生生接過了丫鬟抱來的一堆衣物——這衣裳一看便是丫鬟穿過的。
心中百轉(zhuǎn),知自己不能久待,我只得行禮退去。
關(guān)于這位蓮衣姑娘,在百花樓中,容貌并不算絕色,才藝也不算出眾。
不過據(jù)說蓮衣姑娘在百花樓待了多年,性子冷漠,從不與其他姑娘親近。她在樓中從不生事,但也從不怕事,發(fā)起火來連找她聽曲的客人都能拒之門外。
現(xiàn)在,樓中眾多年輕貌美的姑娘都對她不屑一顧,連樓里的媽媽也對她不管不問。
我一路想著這些聽聞的事,看著手中的一堆衣物,不由掐了自己一把。
蓮衣姑娘是個(gè)不好相與的,我想她的事做什么呢?
我的心中生出了一絲委屈,且不說我在洗那件衣裙時(shí)很是細(xì)心,方才那丫鬟檢查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問題。
明明是那位紅荷姑娘做了什么手腳,偏生我開不了口,偏生蓮衣姑娘還不分黑白地罰了我。
我嘆了口氣,一路走到后院的最里處,將手中的衣物放在一旁后,默默打出一桶冰涼的井水,開始洗著還未洗完的衣裳。
可是紅荷姑娘為什么要冤枉我呢?
一邊洗著,我的心中不斷發(fā)問,不由想起了另一件事。聽說,那位紅荷姑娘早些年名叫“香荷”。
關(guān)于“香荻”這個(gè)名字,還要從三月前我第一次遇到蓮衣姑娘時(shí)說起。
那時(shí)我初來百花樓不久,因?yàn)楸渴直磕_的,什么事都做不好,還很不老實(shí),時(shí)常被人打罵,一次正巧被蓮衣姑娘撞見。
蓮衣姑娘當(dāng)時(shí)詢問了情況,并沒有幫我什么,只說“小啞巴”這個(gè)名字與百花樓不合,便給我取了“香荻”這個(gè)名字。
我記得當(dāng)時(shí)蓮衣姑娘還念了句什么詩。我聽不明白,便忘記了。
樓中不乏愛看熱鬧的人。
自我得了名字后,時(shí)有姑娘笑著打趣說,“這‘荻’乃是河邊最尋常不過的蘆葦,怎是香的呢?”
我自然是答不上來的。自那之后,她們便都喚我“香荻”。
紅荷姑娘與蓮衣姑娘向來不和,定是因?yàn)槲业拿掷镉袀€(gè)“香”字,碰巧我正好趕去送衣裳,才會誣陷我;蓮衣姑娘因?yàn)楸怀靶κ芰藲猓圆艑⑴鸢l(fā)泄在我身上。
在百花樓,果然沒有一個(gè)心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