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程越恍然大悟,原來從長安往荊襄還有這么一條兵家必爭之路,自己以前看歷史上說宇文泰攻陷江陵,俘虜梁元帝時還覺得奇怪,不理解宇文泰從長安攻江陵,大軍如何過高澄的洛陽,原來他只要走武關(guān)道即可。
對了,從南陽到長安?這不就是后世滬陜高速的一段嗎?程越興奮地想到,自己在現(xiàn)代時,曾有一個自知遙不可及的愿望,那就是能有機會能細細地領(lǐng)略一次南到北,自東往西的跨境之旅。沒想到現(xiàn)在竟陰差陽錯地走上了貫穿西北到東南的大動脈中的一段,這也算是對后世的自己一個小小的安慰了吧。
而且,程越心中有一個莫名的預(yù)感,這條通江達海,遏北控南的武關(guān)馳道將在他往后的血火征程中有著重大的影響。這種感覺玄妙莫測,雖然程越現(xiàn)在無法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卻隱隱感知它與日后侯景南下攻陷建康大亂吳越有關(guān)。
“聽參軍如此一說,卑下倒有點迫不及待地想去走上一走了?!背淘叫χ鴮α空f道。
“到了南陽,自然是要走的,這個倒不用著急?!绷繉渲θ釉诘厣希鶟}川城相反的地方望了望,對眾人說道:“出城時為避免敵騎截擊,老夫未許你等準備糧秣細軟,如今既已安然出城,眾人且先到襄城小駐,待盤纏備齊后再趕路。”說完,他指了指身邊兩名護衛(wèi),吩咐道:“張凡李泰,你兩人先行快馬到襄城縣報訊,就說我奉河南王之命往西北一行,讓襄城令按例迎候。”張凡李泰恭聲接令,飛馬而去。
程越聞言不經(jīng)意地皺了皺眉,輕聲道:“參軍,這襄城雖無敵軍,然卑下?lián)钠涞亟訚}川,戰(zhàn)火所近,難免人心浮動,魚龍混雜。我等是否應(yīng)潛行而過,以策萬全?”
“哈哈,程隊主多慮了?!绷靠粗鴥擅o衛(wèi)遠去的背影,朗聲笑道:“老夫素知韓軌此人木訥刻板,不知變通,他既受命南討,且已將潁川城團團圍下,便斷然不會瞻顧其余,四下騷擾。且襄城縣令劉琛曾在老夫座下從師修習(xí),老夫素知其人恭謹知禮,絕非奸猾好利之輩。你且放心,我等此行過襄城必?zé)o大礙?!?p> “看來李胤李什長說得果然不錯,”程越聞言點頭笑道:“柳參軍德望重于山岳,桃李遍布天下,足令卑下高山仰止?!?p> “他真是這么說的?”柳昕轉(zhuǎn)頭驚疑地問道,圓潤卻顯得蒼白的臉上泛起苦澀之意:“李胤此子聰慧機敏,腹有乾坤,是諸弟子中老夫最為喜愛之人??上ё猿菀粦?zhàn)之后,李胤因其兄李繼之事遷怒于老夫,從此視老夫有如仇讎。想不到他在你面前,居然還會這樣評價老夫?!闭f著,他慨然長嘆了口氣,道:“得此子一語,足可慰老夫十余年來難解之郁氣矣?!?p> 李胤可沒這么評價過你,恐怕在他心里,你依然是他口中所稱的“老匹夫”而已,程越心中這樣想著,臉上卻裝出一副恭敬受教的模樣,好奇地問道:“李繼和楚州之戰(zhàn),李胤也曾與我說過,只是倉促之間,語焉不詳,卻不知他如何與參軍結(jié)下如此深重的誤會的?”
柳昕雙腿夾了夾身下的坐騎,默默往前走出好一陣,半晌,幽幽嘆了口氣,轉(zhuǎn)臉看了看滿臉問詢之色的程越和其余諸人一眼,沉聲道:“此中牽涉到一樁令老夫極為痛心的舊事,老夫本不愿再舊事重提。但此行途中兇險非常,能否安然得返實未可知,你等既愿聽我啰嗦,趁著左右無事之際,我便說予你等聽聽,至于其中孰是孰非,你等各自體悟吧?!?p> 說完,柳昕雙眼平視著前方逐漸陷入黑暗的地平線,低聲道:“李繼此人,你們可曾聽說過?”
程越看了看四下諸人茫然的眼神,驅(qū)馬緊走兩步跟在柳昕身后,道:“卑下聽李胤曾說過,此人乃他一母胞兄,其人究竟如何,卻是不得而知?!?p> “是啊,你們當(dāng)中只怕是沒人知道的?!绷繐u了搖頭,自失地一笑,道:“李繼,字承之,楚州人,其父李知詳,與老夫交情甚深。李繼此人體態(tài)魁偉,勇力超群,年十八時游仕建康,與當(dāng)今魏文帝下朔州刺史、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楊忠過從甚密。永安二年,南梁名將陳慶之奉命護送魏北海王元顥入洛陽,在建康大募勇士組建白袍軍,李繼與楊忠一同應(yīng)征,因兩人武冠同儕而被稱為白袍雙虎,深受陳將軍倚重。
元顥兵敗被殺后,陳將軍單騎回梁,白袍軍全軍覆沒,楊忠被爾朱度律召為帳下統(tǒng)軍,李繼因楊忠護佑亦得以免死。爾朱度律欲征其為將,李繼因思親戀土,堅決不從,后在楊忠的幫助下輾轉(zhuǎn)歸梁,授任直閣將軍,戍于楚州,與老夫及中軍都督侯子鑒同仕于刺史桓和。一年后,其父李知詳因病故去,臨行之際,將李繼和李胤托付與我。
天平三年,時任定州刺史的侯王奉大丞相高歡之命帥十萬大軍南下侵梁,冬十月,侯王攻陷楚州,俘刺史桓和及楚州一任大小文武,我與侯都督及李繼兄弟二人亦在俘中,后老夫與侯都督因不滿南梁國內(nèi)上下侵凌,朝局糜爛,決意追隨侯王北入魏朝,李繼亦因恨梁武帝坐視楚州淪陷而不加援救,遂與我等同歸侯王。
此后,侯王進軍淮上,李繼得知武帝已下詔大舉伐魏,心中慚恨,至此與老夫及侯都督交惡,李胤亦與老夫日生嫌隙。不久后,南、北司兩州刺史陳慶之將軍于淮上大敗南下魏軍,侯王全軍覆沒,與我等諸人被陳將軍圍于赤坎城。因知李繼曾與陳慶之將軍有統(tǒng)屬之誼,無奈之下,老夫只得苦心勸說李繼往陳將軍大營乞命。
李繼入營后不久即怏怏而回,陳將軍隨后撤了重圍。我等隨侯王歸魏后,李繼因心郁成疾,當(dāng)年冬十二月便病逝于軍中。李胤因兄喪,由此與老夫勢成水火,不僅公然揚言與老夫斷絕師徒之情,還時時斥老夫為無義小人,凡老夫所言一概不遵,凡老夫所為一概不從,其執(zhí)拗如此已近十年。”
說完,他深深嘆了口氣,扭頭叫著程越的表字,郁郁地問道:“揚之,你說老夫當(dāng)日所為是對還是錯?為何十年來李胤都因之不得釋懷?!?p> 李胤罵你是老匹夫還真不虧了你,程越心中暗暗道,你原是梁人,因楚州被陷便投降侯景,又因侯景叛魏而重返南朝,就這樣的行為,沒罵你作三姓家奴,已經(jīng)算是李胤還顧了一層師徒之誼。但心中這樣想,嘴上卻終究說不出來,程越沉吟了一陣,遲疑地說道:“這個,卑下以為,當(dāng)時形勢緊急,參軍所為必然出于無奈,卑下非身臨其境,不敢妄作評議?!?p> “程越啊程越,你那點花花腸子,以為老夫就看不出來么?你與李胤比起來,可刁滑了許多?!绷坑民R鞭指著程越,苦笑道:“你此刻想必和李胤一樣在心里大罵老夫不忠不義,寡廉鮮恥吧?想罵就罵出來,又何必憋在心底委屈了自己?!?p> 程越臉上一熱,囁嚅了一下正準備解釋,柳昕又長嘆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亂世之中,何為士大夫?但識時務(wù)者即為俊杰!老夫自認當(dāng)日之為并無不妥,不懼人非議?!闭f著,他又用馬鞭指了指程越,道:“你程家號稱當(dāng)世大族,所作所為與常人又有何異?你程家早年事晉,晉亡后,便在魏、宋、齊、梁間長袖善舞,左右逢源。自宇文、高氏、蕭梁三家并起后,你程家更是面面俱到,四下連和:潛送陳慶之歸梁,在江南博取名聲;西隨魏武帝入關(guān),在長安開枝散葉,北雖與高氏交惡,但在汝陰被毀,族人北遷之際,竟也能引得重臣崔暹為之說情。你程家的手段固然能覆地通天,但你程家的立場,可能經(jīng)得起像你等這樣以忠義自詡之輩的推敲和苛責(zé)?”
“汝陰被毀,家族北遷?”程越聽了柳昕所說,來不及領(lǐng)會他話中的委屈和自辯,急聲問道:“柳參軍既知我族中動向,可否見告家中尊長行蹤?”
柳昕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道:“程公下落老夫并不知曉。至于你族人北遷一事,我也僅有耳聞,如今侯王投梁,洛陽、鄴都消息閉塞,老夫久不聞北邊之事了?!?p> “北遷之事,還請參軍不吝賜告!”程越勒住馬,躬身問道。
柳昕輕輕一提韁繩,朝北邊看了眼,沉聲道:“我聽聞?wù)f,汝陰事后,高澄將你程家族人盡數(shù)押往洛陽,意欲族滅,后得崔暹力諫,這才未施毒手。按崔暹之法,其中身份尊貴者已在洛陽就近安置,身份卑下者近2000余人,被盡數(shù)遷往東勝州安家?!?p> 洛陽,族人,長者,墨家,程越聞言不禁將這幾天遭遇的事串在一起,心中暗道,這么說來,那日深夜在潁川西市青苑中所見的青夫子,與程家的關(guān)系定是非比尋常了。他想了半天卻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正想開口詢問柳昕是否知道墨家之事時,突聽得前方不遠處一陣馬蹄聲雜亂。
程越心中一驚,忙直了直身子循聲看了過去,只見前方路的盡頭處一溜火光飛快地由遠而近。他轉(zhuǎn)臉看了劉無敵一眼,兩人默契地驟馬向前,越過柳昕,徑直朝對方迎了過去。才奔出數(shù)十步遠,便見對面之人已到了眼前,來人大約十余騎,每人手中都舉著個松油火把,雖馬不足轡,身不足甲,卻是人人挎刀個個帶箭,到了近前,也不問話,齊齊一勒馬,將環(huán)刀提在手里,滿臉不善地看著程越等人。
程越只覺得一股殺氣從來騎中撲面而來,他死死地盯著站在騎隊最前面那名彪形大漢倒帚眉下一雙細長的眼睛,緩緩地抽出腰間的環(huán)刀,面無表情地沉聲喝道:“來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