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猛的火焰一瞬間奔涌而出,挾裹著毀天滅地的力量吞噬一切。金色焰浪里,紅色光球倏而亮起,佇立著,任由火浪沖鋒而過,里面的人毫發(fā)無傷。
準確地說,是越笙毫發(fā)無傷。
金袖之靈爆發(fā)得忽而迅猛,沖掉殘余的冰雪之力,沉睡的蟲卵頃刻間蘇醒、長大、蠕動著啃噬每一寸靈光乃至沾染靈光的骨血,而后產(chǎn)卵,孕育新一輪的劫掠。
附骨之蛆,除之不盡,血枯方歇。
長星在瞬間便痛得無法呼吸,卻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因為他正抱著他的笙笙;亦不能停下,因為這火流無窮無盡。他兀自強忍著蝕骨之痛,竭力,催靈。
宿主以死起命,金袖之力變得前所未有的強大,竟將來往火龍盡數(shù)吞沒。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久到周遭一切化作齏粉、天地變色。
又似乎只有瞬息一刻。
越笙只聽見片刻隆隆的心跳,然后疾速墜落,耳邊寂靜萬分,用力抓著她的臂膀也漸漸脫落,仿若無邊寂靜,此間只余她一人。
“長星!”她慌亂地伸手去抓,卻只抓住一片破碎衣襟。
“長星!長星!”此處無風,重物墜落也聽不到一點聲響,連人發(fā)出的聲音也一同吞沒。
“越凌云!”越笙終究還是喚出這個名字,狼狽地、無措地、倉惶地,如同大雪之中蜷縮在黑暗的小姑娘,恐懼和無助將她吞沒,唯一的希望只寄于三個字。
“越凌云你在哪兒?”
有什么忽地閃了下,寒風驟起,將那一閃而過的微光托起,等主人飛至才緩緩落地。
“越凌云?!?p> “越凌云。”
越笙張嘴,仍舊沒發(fā)出任何聲音,更奇怪地是,她分明抱著長星,但感受不到一絲溫熱,心跳、呼吸、脈搏,統(tǒng)統(tǒng)都感受不到。
淚頃刻間落下,絕望遍布四肢白骸,無盡的殺意拔地而起,卻是對著自己。
她為什么不查探清楚再來!為什么要查什么狗屁真相!便是查清楚了又如何!他明明就在她身邊!只看今朝便好了!她還非得追根究底死抓著不放!仗著自己神力通天為他做些什么卻害死他!
他明明活著!
可現(xiàn)下卻死了。
是她的沖動、張狂、懦弱害死了他。
這一次害死他的,是她。
她沒有理由茍活。
磅礴的毀滅之力消散,顫抖的手握住劍,鋒利的刃抵住下頜,只消一拉,只要一拉,輕輕一拉,她便可以離開這煉獄。
最后一滴淚落下,素簪滑落砸在地上擦出微弱的光,四周“蹭”地竄起火光將天地照得透亮,照出那人破碎的衣衫下裸露的胸膛上遍布的傷疤,和擰起的眉頭上細密的汗,以及微微顫動的長長的睫。
他沒死。
腦中有煙花砰然乍響,鼓聲雷雷、千軍萬馬呼嘯而來,軟劍“當啷”掉在地上,越笙急急去摸他的脈,卻仍舊平靜得毫無波瀾。
可怎么會……
越笙渾身發(fā)顫,抬頭去看那人緊閉的雙眼、越蹙越緊的眉頭,還有嗡動的唇:笙笙,我在。
那唇張合起伏太小,她讀不出他言語。
但足以證明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那有問題的便是她了。
驚疑初定,理智回籠,所有不對都在剎那間襲來:
太安靜了,她的劍掉在地上,簪子砸在地上,火焰在燃燒越凌云在說話…她卻什么都沒聽到,便是這燃燒的火……
越笙轉頭看向那燎著她衣角的火焰,離她離得那樣近,她竟一絲灼熱也未感覺到。
五感輪換,六識不得……
越笙想起那個莫名其妙的夢,忽地大笑。
不是他死了,只是她失去了聽覺和觸覺。
這仍舊是人間。
地火自縫隙中噴涌而出,沿著人早已規(guī)劃好的溝渠匯聚在一起,冒出熱氣騰騰的泡?;舜髢r錢購置的碳一碰就著,熊熊金黃中夾雜著絲絲縷縷的黑色,映亮無盡去路。
地火匯聚的中心,紅衣女子半跪在地,渾身散發(fā)著陰冷的氣息。半靠在她身上的男人衣衫被燒得破敗,精壯的胸膛和傷疤赫然袒露:鞭痕和刀痕遍布,深深淺淺,左肩貫穿的舊傷依稀可辨,而肋下的切口卻是難以辨認了--他身上傷口太多,縫合的、潰爛的、暗箭射的、大刀砍的,還有一些方的圓的不成形狀的,無一不在昭示主人這些年經(jīng)歷的非人的痛苦。
雪白的指與粗糲緊扣,陰寒的靈力源源不斷送進長星體內,另一只手緩慢地、溫柔地撫過他手腕上細而可怖的傷疤,分明無甚知覺,心口卻一滴一滴往下淌血。
當初她得銀骨是在雪窟,肋骨刺穿內臟,呼吸微弱、希望渺茫,神佛不靈無人呼應,寒冷凍結四肢白骸,時日漸長,終于瀕臨死亡。那他呢?金袖降世之時銀骨有所感應,她曾夢見一片沙漠,炎炎烈火,殘肢和絕望鋪就成河,滔天恨意撐著破敗的身體爬行千里,終于耗盡最后一絲生命,倒在烈日之下,而后鳳凰浴火,將士新生。
在越笙有限的記憶里,凌少安總是很驕傲的,他生得倜儻又聰慧,無論多難的槍法總是一學就會,不合身的衣裳也能穿出張揚的味道。他也很挑剔,嫌阿娘的針線丑不肯穿新衣,非得要云錦來的繡娘重新繡。他總是很惡劣地惹她生氣,然后再巴巴提著禮物去道歉;總是很溫柔地捧著她的臉講歪理,然后提著槍將說她壞話的人全揍一遍。他有些嬌氣,很怕疼也很討厭留疤,每每被阿爹打倒在地總會哭哭啼啼地找她告狀,得她將牧云峰上上下下鬧個雞飛狗跳才肯罷休。當年落了兩處傷還央著阿娘給他做祛疤藥,越茯苓做不出來他便死死揪著領口不給她看,非要她發(fā)誓不會嫌棄才肯罷休。
便是這樣一個天之驕子、又嬌氣又溫柔的人,竟然成了他國的暗衛(wèi),背著滿身的傷痕改名換姓…他似乎說過要成為保家衛(wèi)國的大英雄,當初去馳援也抱著凱旋必勝的決心,怎料遭人算計折了一身羽翼還背了罵名。
他這些年,應當過得極其艱難。
心疼在不覺中爬滿眼底,淚水驟然落下掉在長星身上,越笙后知后覺自己哭了,淚水決堤,難以自抑。一只手顫抖著撫上她的臉頰,替她擦掉眼淚:“笙笙,別哭。”
越笙驟然抓住那只手,驚奇地看著長星,難以置信地問:“你叫我什么?”
長星似乎做了一番掙扎,卻終究認命,虛弱地喊出那個融進他骨血的稱謂:“對不起笙笙,我還活著,我回來了。”
那淚卻無論如何都擦不干凈,大顆大顆地涌出眼眶,順著下巴滑下、滴落。越笙淚眼朦朧地看著他,顫抖的嘴角是極端欣喜。
“你不用道歉,你還活著我很高興。好久不見啊,越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