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渠勾勒的圖騰似虎似龍又似鷹,栩栩羽翼高展,利爪騰飛,狹長的眼睛半睜半閉,口中烈火熊燒,圓潤而長的身體盤旋著,叫囂著吞噬活著的一切。
越笙與長星十指相扣、四目相對,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變成蒸騰的霧氣。
你何時知曉了我的身份?
你為何不與我相認(rèn)?
你怎么…不問我?
長達九年的相思與彷徨湮于眼睫,終究是近鄉(xiāng)情怯。
誰都沒有先開口。
那火不知燒著了什么,“噼啪”打破沉默。越笙先笑起來,烏黑的發(fā)披散著,朱唇艷艷,膚白盛雪,眼底光華洗盡一身的塵土和狼狽。
那笑極輕,短得令人懷疑是否幻聽;又極重,似乎半生等待都有了結(jié)果。
長星也笑起來,細長的眼彎成月牙,連眼角的淺疤都盛滿溫柔。他體力不支卻大笑,笑得淋漓盡致、聲嘶力竭,笑得空曠的洞穴聲聲回響,笑得雨蓋星空、眼底猩紅。
“笙笙啊,過了這么些年,我依舊拿你毫無辦法?!?p> 越笙翻個白眼,“切”一聲,將他狠狠撂在地上,轉(zhuǎn)身脫下外袍將他罩住,滿天霜雪得意得能重回天上:“先把衣服穿好吧你!”
言語間,無盡寒氣將四周火焰悉數(shù)壓回地下,蒸騰的熱浪剎那間溫暖如春。
長星卻扯著她的衣服犯了難。
這喜袍寬大,又有一段的拖尾,足以將他人整個蓋住。只是到底是女子的衣物,豐胸柳腰細腰帶,尤其是肩頸處做得窄而緊,實在是叫他一個大男人無從下手。
“要我?guī)湍愦??”越笙輕輕轉(zhuǎn)了下腦袋。
“不用。”長星立刻抓著衣服套上,拾劍斬了拖尾當(dāng)做腰間牢牢系住,掌心撐地翻身立起。
越笙卻已轉(zhuǎn)過身,目光奇異地看著他。
他比她高了半個頭,碎裂的裙角堪堪遮住腳踝,肩膀卻是來不及處理直直凸起兩個疙瘩,乍一看像長了三顆頭的怪獸,其中一顆頭還亂蓬蓬的像被炸過。
“哈哈-”越笙指著那倆疙瘩笑得發(fā)癲:“越凌云,你像話本里的怪獸-還是被炸了的怪獸-”
長星“嘖”一聲,從袖口扯下兩段布條,抓著自己的頭發(fā)胡亂扎了,伸手去捋越笙的。
這孩子的頭發(fā)冰冰涼涼,長而細密,倒是可以一手握住,只是太久沒做這細致活,總是捆住這邊漏了那邊,或者那“發(fā)帶”纏纏繞繞又松掉。
他如同第一次幫她扎頭那般,皺眉咬牙弄了好久。
越笙就靜靜地站著任由他弄,被扯了頭皮也不覺得痛。
“好了!”長星后退一步,滿意地看自己的作品,得意又臭屁:“小爺?shù)氖炙囘€是一如以往地一騎絕塵!”
越笙撇嘴,剛要反駁,忽地聽見一陣嘈雜聲響:木珠噼啪、紙張散落,有人重重地摔在地上,還有鐵鏈晃動,沉重的石門移動關(guān)閉,更有紛雜的腳步往此處趕來,最近的已至入口,有人嘰里咕嚕叫嚷著什么,聽語氣似要捉拿。
蕩漾的眼波頃刻冷冽下來,言辭染上鋒利:“有人來了?!?p> 長星立刻將劍握在手里,抓著她的手跳到石壁后。身后,凌冽的寒氣撤去,地火再度噴涌,沸騰著涌進長長的通道。
二人在銀光流轉(zhuǎn)的護盾里躲了半晌,一陣丁零當(dāng)啷,人群退去,鐵鏈晃動聲卻更響,隱約伴著爭吵。
那方向是……上面。
越笙倏地看向那條通道,洶涌的火浪再次被壓下,半人高的通道里結(jié)了一層金紅的冰。
“走?!痹襟下氏日凵磉M去。
長星震驚地看著那層頃刻凝結(jié)的冰,皺眉,緊緊跟上去。
那通道整個是由巖石構(gòu)成,坑洼不平,伴著流淌的地火。幸而越笙將那地面結(jié)了層薄冰,隔絕火焰又不至濕滑。但到底是越來越難行了。通道四通八達,且越往上越細窄,從肩寬到容不進頭顱。
越笙和長星兵分兩路摸索了許久,終于摸到一口灰積得厚到掉渣的鐵鍋,一腳掀了,摸爬出去。
映入眼簾的是無數(shù)個寬大的石坑,堆著碳,不斷涌入地火??优詳[著大小不一的鐵錘長剪。而堅硬的巖壁上掛著各式武器:薄而鋒利的短匕,細小的飛鏢、蒺藜,厚重的長劍、大刀……琳瑯滿目,紅光之下依舊閃著森森寒光。
長星挑一把匕首在鐵錘上輕砍,極輕易便削下薄薄一層鐵泥,滿意地點頭,大手一揮將墻上暗器掃了個精光。卻在最高處瞅見一柄長槍,驀地頓住。
越笙拿了一把柄藏短刀的長劍并幾把匕首,回首看見愣怔的長星,循著目光見著那長槍,亦愣住。
那槍通身鐵鑄,銀白無纓,上有暗紋。鋒利的槍頭打磨得極薄,凌厲的單鉤上各有一個小三角。
幾乎與凌風(fēng)一模一樣!
越笙瞳孔狠狠一縮,揮袖將它取下,將暗紋來來回回看了幾遍也看不出個所以然,索性扔給長星:“看看,是不是同凌風(fēng)長得一模一樣?!?p> “只有槍頭一樣?!遍L星卻好似早已看出差異,搖頭,輕聲道:“天下長槍大同小異,并非只有凌風(fēng)長九尺,且這上頭的紋路繁雜看不出什么,凌風(fēng)沒有花紋,只在紅纓之下有個極小的…”
凌風(fēng)!
長星猛地頓住,定定看著那槍桿與槍頭連接處的歪歪扭扭的“凌風(fēng)”二字。
是他的字。
凌風(fēng)是阿爹親手鑄來送他的生辰禮,說是尋了許久才尋到寒鐵,同工匠們討論了許久才研究出這么一個獨特的樣式,并且為表其主,讓起了個名字后翻出他幼時練的帖拓了上去。
“天下只此一桿!”正值壯年的凌長英將槍交給他時豪氣萬丈地說。
但此處卻有桿一模一樣的,長度、樣式,連同那孩童稚嫩的字,都一模一樣。
“凌風(fēng)?”長星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越笙也看見那二字,倒抽一口涼氣:“嘖,我一直以為是什么奇怪的花紋,你那時候的字也不怎么樣嘛!”一手召出凌風(fēng)槍,撩開紅纓細細對比,覺出不對:“你看,你這風(fēng)字這一筆出到了這里,它這卻還在框內(nèi),還有這個凌字,你寫錯了,它卻是對的?!?p> 長星看向她雪白的指在的位置,終于想起自己剛學(xué)字時無論如何也寫不對“凌”字,有時候中間那兩點點錯了方向,有時候底下畫成了叉,而他阿爹一肚子壞水,凌風(fēng)槍上拓的字是這兩處都出了錯的,只是那字本就歪斜,一眼看去也看不出什么錯。再看那桿鐵槍上的字,雖歪扭卻正確,竟是照著正版囫圇畫下的仿品!
長星極輕地笑了聲,摸摸越笙后腦勺,贊賞道:“我們笙笙果真聰慧!”
越笙一愣,不滿地瞪他:“再摸我要長不高了!”
“再長你也長不過我!”長星惡劣地在她頭頂摩挲幾下,邪笑著跑開。心下卻暗自思酎如此熟悉凌風(fēng)又造假的會是何人。
越笙幾步追上他,跳著去扯他頭發(fā),卻再次聽見鐵鏈搖晃的聲音。
這次離得不遠,在上面。
那鐵鏈似乎很長,隨著擺動重重地砸在地上,透過厚厚的巖層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
長星與越笙對視一眼,收了武器和笑臉,沿著墻繼續(xù)前行。
卻不是往上。
那路先窄而后開闊,先下行又上行,一路蜿蜒曲折岔路極多,一時不慎便回到原點。越笙耐心耗盡,抬眸放出寒風(fēng)探路,終于尋到出口,竟是方才坍塌的礦洞。卻不是在洞中穿過,而是在山體中留了一層極薄的巖石,讓人能與成群的光膀子大漢和無眼的鍬鋤擦肩而過。過了礦洞,卻是再往下,往下得幾乎要繞回地火噴涌的地方。
越笙在那詭異圖騰的后上方發(fā)現(xiàn)一扇暗門,一時找不見機關(guān),干脆劈開,厚厚的石板碎裂,陡而狹窄的石階盡現(xiàn)眼前:棱角分明,階面打磨得光滑,又極窄,幾乎只容人墊著腳尖通過,但通道卻又極矮,非躬腰曲膝而不能過。
越笙上前探得路況,咬著后槽牙罵:“這老匹夫果真老奸巨猾!”
“哧!”長星沒忍住笑出聲,越笙惡狠狠睖他一眼,他立刻拿手擋住上天的唇角,壓住笑,正色道:“我也沒查到有這么多機關(guān),按說奇門遁甲涂瀚不該精通才是?!?p> 真是句實實在在的廢話。
越笙又睖他一眼,狷狂地勾唇:“管他有多少機關(guān),我要路他就得讓!”一掌劈了石階,狹窄的通道立刻寬敞了不少,碎石子沿著斜道滑落,越笙得意地看長星一眼,雙臂撐著跳上去。
長星立即跟上,只是眼底神色愈發(fā)凝重。
那斜道不長,幾個呼吸便到了另一方狹窄的平臺,此處黑暗,越笙亮了火折子,瞧見上方又一個斜道。這斜道寬窄與方才無異,沒有石階,光滑且空無一物,初看上去像做給孩童玩耍的滑梯。
長星往里丟了塊石子,光滑的石壁上立刻冒出無數(shù)細小而鋒利的鐵針,下方是帶著倒鉤的卷刃。若是有人從上滑下必定在頃刻間被攪成碎渣。
越笙照舊揮袖子開路,未免再遇到有的沒的機關(guān),干脆將剩余的路一并開了?;鹫圩淤康叵纾L(fēng)在暗道里橫沖直撞,越笙聽聲辨位,長星跟著她走,不多時便到了另一個地方。
仍舊是在山體內(nèi)部。
山壁上刻著另一幅詭異的圖騰,依稀可見各種刑具。刑具之后似乎是金銀財寶,幾道石痕勾出閃光,光點中心鑲著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整個洞穴的光源便來源于此。
越笙湊上去看了個大概,沒看出個所以然,轉(zhuǎn)頭去研究后頭那面平整的石墻了。
那石墻平且完整,沒有一條縫隙,看上去平平無奇。
但這一路驚險詭譎,此刻的平平無奇便顯得更加詭異了。
越笙將手放上去,探得這墻厚且堅硬,思酎著若是震碎會不會引起山崩。
長星則將那壁畫從頭看到尾,仔細將坑洼處全摸了一遍,最后撫上那夜明珠,“咔嗒”一聲,某塊石板沉沉開啟。
兩人循聲看去,在夜明珠之上出現(xiàn)一個巴掌大的暗格,暗格之中掛著一枚玉佩。
羊脂瑩潤,雕工精湛,邊緣打磨得圓潤有光澤,高山巍巍流水潺潺,水上浮著兩個字:茯苓。
二人俱是一怔。
長星幾乎顫抖著將玉拿在手里,反復(fù)觀摩,終于在某個山尖尖上發(fā)現(xiàn)一道淺淺的白痕:“是我阿娘的玉佩?!?p> 越笙有些不可置信:“姑姑不是隨軍駐守臨沂嗎?她的玉佩怎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世人皆知,凌長英一桿長槍安天下,越茯苓一根銀針定生死。這二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每逢將軍出征,夫人必定攜藥相隨。那年凌長英率軍駐守沿江十一城,越茯苓照舊以軍醫(yī)的身份入了軍營,只是后來……
長星睫毛顫顫:“當(dāng)時阿娘本打算與我一起回山,臨行前接了封信,便要我先回去。我覺得不妥,問了琉璃,琉璃說是越瑩瑩傳信求我阿娘為武房廉醫(yī)治,我當(dāng)時還為此憤懣了許久,差點找阿娘吵了一架。阿娘說她畢竟擔(dān)了越瑩瑩長姐的名頭,自當(dāng)為小妹解難。至于我們,”他抬眼看著越笙:“她在離山之前便同阿爹一起見過族中長老,寫了婚書,說此番由我一人將聘禮帶回去也不算失禮。”
父母的眼睛一早便瞧出孩子們的情意,因著越笙與生身父母關(guān)系不好,越茯苓未雨綢繆,特地找了越氏族長作見證,便也算是得到了長輩的祝福。年輕的神醫(yī)早早為子女做了打算,安置好軍營,滿懷歡喜地奔赴蒼山以為能解仇怨。
誰知世上仇怨易結(jié)難解,人心不古,越瑩瑩早早為她鋪了一條黃泉路,只等她收到信,一去不返。
“解難?!痹襟侠湫Α?p> 越茯苓前腳剛走,蒼山后腳便將摻了毒的糧草送進臨沂,軍中醫(yī)士治傷在行驗毒卻不行,那精心培育的毒便暢通無阻地要了全軍將士的性命。
好一個求助!好一個解難!
世上多的是好人忍傷,壞人賣慘。越瑩瑩把這一招用了個極致!
“所以當(dāng)年姑姑并沒有到達蒼山,而是在半路遇著了涂瀚人,或許還發(fā)現(xiàn)了糧草的秘密,所以才被…”越笙頓了頓,搖頭:“不對,我當(dāng)年尋遍沿江,并未發(fā)現(xiàn)姑姑的尸首。難不成……”她看向那道石墻,眸色深深,殺意凜凜。
“不是,”長星按住她拔劍的手,低聲道:“阿娘死在南川的暗牢里,我親眼看著她被抽筋剝皮……”
越笙猛地回頭看著他,眼底半是震驚半是心疼。她向來不甚理解人間疾苦,但對于越凌云,她總能頃刻共情。她能感受到桀驁少年郎一朝折翼只能眼睜睜看著至親受辱的痛苦與絕望,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無能的痛恨,能感受到他彼時彼刻滔天的恨意。
但正是能感受到,她反而什么都不能說。
不能說那些無關(guān)痛癢的安慰,不能讓他忘記過去朝前看,甚至不能讓他不要再回想那痛苦的時刻。
她只能緊緊抱住他,告訴他:“越凌云,我在,別怕?!?p> 不管多面對殘忍的真相,不管經(jīng)歷過多少苦痛,不管午夜夢回有多血淋淋,別怕。我會一直站在你身邊,用我手中的劍,用我的信仰,用我的一切陪著你沖破黑暗,掀翻這不公。
一如你提燈照亮我那樣。
人群里的野獸
快過年了一堆事,連碼字都得忙里偷閑。 聲明一下我沒卡文!我是沒時間寫!555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