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秦淮館被封的消息在京城不脛而走。
不同于京城珞玳坊的花街柳巷,京城尋常百姓對秦淮館知之甚少,達(dá)貴人更不會隨意透露秦淮館的消息,因而這股無名風(fēng)聲來得倒是蹊蹺。
“薛姑娘,你且顧念著自己身子吧!”秦琬見著薛幼盈又提著食盒來遂柔聲勸告道。
她這個不聽話的病人,自己病還沒好全就巴巴地跑來她的醫(yī)館照顧人。
“多謝秦醫(yī)士,奴家已經(jīng)大好了?!毖τ子降资莻€不聽勸的,也知道刀子嘴的秦醫(yī)士其實心里柔軟的像棉花一樣。
她那日醒來后,正好薛臨從都衛(wèi)府回了家,將宋清月在醫(yī)館療傷的事兒說給了她聽。
薛幼盈這個犟脾氣,非要去醫(yī)館看看宋清月才肯放心。薛臨拿她沒辦法,只得送她去了醫(yī)館。
看著病弱的薛幼盈,秦琬登時就把薛臨罵得狗血淋頭。薛臨是個讀書人,對方又是個女子,還對幼盈又救治之恩,也不敢回嘴,臉上不時掛著一抹苦笑靜立聽訓(xùn)。
等秦琬罵完,薛幼盈才從她那處知道了月兒的情形。
好在頭上的外傷沒有什么大礙,也好在沒有什么別的閃失。薛幼盈在心里拜謝菩薩保佑,等事了了一定去蓮溪庵進(jìn)香祈福。
可那刀疤臉說,綁了許多女子,若真如此,那她們今后該當(dāng)何處呢?
自那日之后,薛幼盈每日清晨就來探望宋清月,有時她醒的早,還能同她說說話。
宋清月還是不愿提在秦淮館中的事。
“她在我這兒修養(yǎng)的也差不多了,隔日叫家中人來接回家去養(yǎng)著吧,這幾月注意些,莫受涼勞累就是了?!鼻冂傉f完,就被藥童叫走了。
薛幼盈拉起她的手,開懷地說道:“嬤嬤知道你大好了,定然高興!”
可宋清月卻有些愁眉苦臉的。
“阿姊,你說我回去會不會被人議論啊?”宋清月這幾日聽著醫(yī)館的人議論起了秦淮館的事兒,而她一個女子又失蹤好些時日,難免不讓人起疑。
要知道這世道女子的清白和名節(jié)可是比她們命還重要啊!
秦淮館之事,近來薛幼盈也有耳聞,但是具體是個什么境況大家眾說紛紜的,都說是那秦淮館通了匪,暫時還沒人把良家子失蹤的案子和秦淮館查封聯(lián)系起來。
“月兒別擔(dān)心,嬤嬤對外說得你是回慶城老家照看老祖母了,也無人起疑?!彼吻逶卤揪褪卿林ヌ玫尼t(yī)女,擅長些醫(yī)術(shù),照料生病的祖母也無可厚非。
“更遑論此事本身就錯不在你!”薛幼盈輕撫宋清月的背脊,從旁寬慰她道。
錯的是那些歹人,與這些無辜女子有何干系!
“阿姊,可我還是怕……要不我還是回慶城吧。”宋清月黯然神傷地說著。
人生在世,誰又想被指指點點,一輩子帶著污點過活呢。
見她抱膝枯坐,雙目無神的模樣,薛幼盈心疼極了。
宋清月清白尚存都如此神傷,那些在秦淮館中浸潤過的女子又該是何等自苦呢?
“月兒,從前有個厲害的讀書人,他寫過傳世的文章,編撰的史書為后世人敬仰?!毖τ子岷偷穆曇舸蚱屏艘皇异o謐。
她同月兒說起了司馬先生。宋清月雖識字,但卻是身為賬房先生的父親所授。后來當(dāng)了醫(yī)女,多讀得是醫(yī)書方術(shù),故而對文學(xué)大儒史學(xué)大家知之甚少,也不常聽聞他們的故事。
見宋清月目光呆滯地看向了她,薛幼盈接著說起司馬先生的生平。
“可他受過常人不能忍受的刑罰,這種折辱人的刑罰不僅可令人身殘,還能讓人心滅。受刑過后存活下來的那位讀書人,被其他士子唾棄輕賤,認(rèn)為他是文人之恥?!?p> 感同身受的宋清月聞言潸然淚下,“后來呢?”
連她都知道刑不上士大夫,那這位受了刑的士大夫是何下場呢。
薛幼盈伸手拂去了她的眼淚,回答道:“可他并沒有意志消沉,而是安身立命,活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p> 身殘仍不墜青云之志,這樣的人怎能不被后世敬仰,為后人稱頌?zāi)兀?p> “月兒,司馬先生曾言‘勇士不必死節(jié)’,你想若那時的司馬先生想著消極避世,想著一了百了,可還會有如此成就?”薛幼盈想到了東華巷沈鐸的點醒,愿藉此啟發(fā)月兒。
“我們雖為女子之身,可名節(jié)性命之間的權(quán)衡又豈能借他人議論來定奪呢?”
孰輕孰重,定論當(dāng)在己身,而非旁人。
“阿姊,月兒省得了?!?p> 宋清月自知成為不了阿姊口中那位司馬先生一樣的人,可她也想不枉此生。
佛說,累世福報才可投身為人,當(dāng)然得不虛此行。
“我就知道,月兒是極聰慧的女子!”
……立在門外聽墻角的兩人有些怔愣,這般年紀(jì)的女子能有這等見識談吐,倒是難得一見。
他們因宋清月曾在秦淮館囚禁過幾日,故而今日沈鐸和薛臨是為取證辭而來,卻不想聽到了她們的對話。
安身立命,自有天地。門外沈鐸回想起這句話,朗然一笑。
“薛澄懷,令妹活得比你通透!”
薛臨無可置否,略帶慚愧地說道,“心有光明,自見澄澈天地?!?p> “誰?”屋內(nèi)的薛幼盈隱約聽見了門外似有人聲,遂提聲問道。
被覺察了的二人,有些無地自容。一時沒有答話,取而代之的是院中鳥籠子的一只山雀的啁啾。
還是薛臨啟唇問道:“盈兒,方便進(jìn)來嗎?我與沈大人有要事問詢宋姑娘。”
薛幼盈聞言,心里腹議偌大個衙門也不知尋些女差役來。
而后看著宋清月低聲說道:“若你不想見,我便讓兄長他們……”
“阿姊,無事?!彼吻逶吕鹧τ子氖终f道,她明白有些事總歸是要面對的。
得了她的首肯,薛幼盈替她理好頭發(fā)衣衫,蓋好被衾才去請了門外二人。
“問沈大人安?!毖τ子驹诜块T一側(cè),讓出了道,瞧著沈鐸還行了個女禮。
沈鐸饒有興致地看了眼她,而后撩袍徑直走入房中,“薛姑娘不必多禮?!?p> 薛幼盈直起身后并未再跟過去,而是背對著他們立于門前看著院中那個只剩枯枝的梧桐樹和籠中山雀。
那只山雀因受傷落到了醫(yī)館中,心善秦琬發(fā)現(xiàn)了它,便給它在此處安了個家慢慢療傷。
不時傳進(jìn)耳朵里的一問一答,慢慢揭露了秦淮館是如何消磨這些良家子心志,迫使他們成為權(quán)貴玩物的惡行,實是令人痛心扼腕。
最后,宋清月是哽咽著說完的,因為她親眼目睹了一個淪落為娼妓而染病的姑娘死在了她面前。
“無事了月兒,一切都過去了。”薛臨出言勸慰道。
薛幼盈抹去了眼角的淚珠子,而后移步走了過去,“大人,那秦淮館中人會如何處置呢?”
她痛惜那些姑娘的遭遇,才向沈鐸探問那些女子的結(jié)局。
既入賤籍,何談結(jié)局,除了宋清月這等被眷顧的姑娘,大多怕是下場凄慘。
“按律,得家人認(rèn)領(lǐng)者則銷賤籍,若無便入教坊……”沈鐸起身欲行,還是沉聲回答了她。
話落,屋內(nèi)只能聽見宋清月的啜泣。她深知那些女子本是好好的良家子,淪落風(fēng)塵亦非本心,若無家人倚仗,去到教坊之地,已然是哀莫大于心死。
“盈兒,好生寬慰月兒,我與沈大人先行一步。”
目送沈鐸和兄長離開后,宋清月便慟哭起來。薛幼盈并未出聲規(guī)勸,而是坐到了宋清月身旁將她抱在懷里,只是安靜地陪著她涕淚。
允她放聲痛哭一場,也算是一番慰藉。
她不知道秦淮館中有多少姑娘是被綁架的良家子,也不敢去想有幾成能被家人認(rèn)領(lǐng),她人微力弱,能僥幸找回月兒已是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