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春日復一日地重復著那一條爬上爬下的上班路,從南崗到溪區(qū),騎著自行車,有時候騎個摩托,騎著騎著在路上能看到一群下崗工人在路邊蹲活兒,脖子上掛起到肚臍長的牌子,由三四塊長方形紙殼板串起來的,一塊板寫上一個技能,“刮大白”、“安裝坐便”、“木工”、“水泥瓦工”,如同商品展銷牌。有的蹲在五金店門口,叼著抽了一半的卷煙,屁股旁邊放著個能隨時拎走的木匣子,表面的木頭被劃的一道又一道,深淺不一,樣子倒是堅固,里頭裝著全部家當:錘子釘子、膠、鏟子。一般駛來一輛拉著水泥或者大白膩子的小貨車,就下來個人,遞根煙,這幫待上工的人便圍上去,交談幾個來回,便單手一指,腦袋往車后座的方向一晃,幾個人便拎起手邊的箱子,掐了快要燃盡的煙頭,跟著上了車,三四個人屁股剛貼上貨車的敞篷后廂的欄,車便開始疾馳,幾個人東倒西歪,旁邊的水泥袋子沒封好,車每每駛過一個還沒填平的坑,從漏出來的口便飛撲出一股灰煙,嗆的工人們一股腦的直扭頭,直到從板油路駛到黃土路,便是黃土和灰土齊飛,飛馳的車速不降,在鮮有汽車的路上像是個會跑的小型煙霧彈,惹得路旁的人罵罵咧咧。
這棉帽子多錢?李景春有一搭沒一搭的邊翻邊問,一般下了夜班路過早市兒他總要去轉(zhuǎn)悠一下。買菜挑不著好的,摟些個沒用的東西倒是一絕,余波總是這樣埋怨他。十塊!攤主扯下成沓的塑料袋順口淬了口唾沫,給上個顧客裝好。這一會兒走過路過五六個顧客了,手套圍脖都賣了好幾個,李景春還在打量那個帽子,脫下有點裂皮的手套,摩挲著帽子里兒和面兒,里兒摸起來像是羊毛的又有點像人造毛,面兒就是軍綠的布料,兩個耷拉耳朵,能嚴嚴實實蓋住耳朵,唯一缺點就是后面沒有耷拉下來的蓋,護不住脖子,這才讓他猶豫。便宜點吧,哎!平時說話聲不大,喊人的時候還挺響,沖著攤主看這一嗓子,老板手里的活兒一直沒停下過,對付的客人倒也心滿意足,自己心里也美滋滋的,眼睛也沒看向這邊,就張口回:八塊錢拿走吧!李景春放下帽子,伸手到外套里懷去掏零錢,拿出來一張五塊和兩張一塊的,換了個手把五塊攥在手里,另一只手去褲兜里抓出幾枚硬幣,攤在手里撿出來兩個五毛,湊上紙幣正好,扔給攤主,又把硬幣揣好,五塊錢又疊進里懷,拉嚴實拉鏈,戴上手套,邊走向老板邊喊了聲:給我個袋!
八月節(jié)早過去半個月了,眼瞅著天越來越短,屋里待不住人,不動就得挨凍。余波穿好棉褲,下地套上毛外套準備去外屋地熱飯,昨晚的洋蔥炒肉還在案板上罩著,大米飯已經(jīng)在鍋里蒸上了。從屋里就能聽見屋外撲棱撲棱拍打的聲兒。李景春下班到家,第一步必定是,用門口的毛巾折起一半,從肩膀、袖子到褲腳和鞋,都要把身上的浮灰狠狠拍掉,再在門口跺跺腳,鞋底也盡量把土塊子磕掉,方可滿意地進屋。今天手里拎著個棉帽子進來,余波看到問,這啥呀,擱哪買的?就早市兒,質(zhì)量挺好。打開看了一眼,余波這次還沒發(fā)火,讓他戴上自己再瞧瞧,說道:還行,這天兒屋里更冷,涼颼颼地直打哆嗦,擱屋里戴都行。李景春戴上又好像戴上爐前安全帽和帽子里的濕毛巾似的,惹得余波直笑他,他也邊呵呵笑邊摘下來,接過一盤洋蔥炒肉進屋了。
下夜班就要補覺,床上李景春早已蓋著被睡著了,余波帶著李春陽在客廳學小學數(shù)學,兩人聲音不大不小,也擾不到李景春沾枕頭就著的睡眠。
前兩年他們特意搬到小學旁邊的門市房住,這原本是余波爸的房子,為了讓李春陽上學方便,余波下崗之后一直沒有個營生,便開了個文具和打字復印店,也好有個生計。千禧年過后沒多少人家里有電腦,有些單位有電腦也不采買復印機,打字也還是個新鮮事兒,余波敏捷地學會打字和復印,甚至復印機修理也略懂一二。時常是周日下午涌來大量的小學生演講稿和試卷,那時候的小學生流行打印演講稿和作文,特別是已經(jīng)入選作文比賽的,都會鄭重其事地把稿子打印出來再交給市里、省里的評委老師。期末前后也是復印的高峰期,老師復印一個班的練習卷子給學生復習,復印機工作起來刷刷刷,要預備好幾個硒鼓。期末結(jié)束開完家長會,老師一發(fā)話,家長們齊刷刷按要求把卷子答案用白紙蓋住粘起來,去復印機又印出個一個班級的份兒,留著作寒暑假作業(yè)。
正領(lǐng)著李春陽做數(shù)學題,余波用鉛筆一步一步教,筆尖在練習本上劃動的聲音很好聽,余波的字也工整好看,可題難的李春陽心直鬧騰,電話響了,固定電話在客廳門背后,去接電話都要把門稍掩上一點,今天李景春在里屋睡覺,門本來就關(guān)得嚴嚴實實,余波走過去就接了。
“嫂子,我想問你個事兒。”電話那邊聲音逐漸顫抖,抖得貌似電話線都在不斷震動,本來就信號不好的座機現(xiàn)在聽到對面的聲音也是時斷時續(xù),像是被那頭抖掉了線。這聲音挺熟悉又不咋熟悉,聽了下句話余波才認出來是誰。
你知道我家徐文最近都幾點下班嗎?我哥他都幾點到家?這個月徐文總說下班晚要堵風口,我也沒咋尋思,可這月底給我拿回來的錢比上個月都少,才一千八,我想問問他們班都這樣嗎?
對面的聲音從緊張、晃悠,說到最后有了絲哭腔。余波本來覺得挺無厘頭的,心想你家男人帶回家多少錢關(guān)我啥事兒,但轉(zhuǎn)頭一想,李景春現(xiàn)在是班長,最忌諱手底下的人不老實,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事情不那么簡單。
咋回事啊,你別著急,你來,咱倆嘮嘮。
她發(fā)黃的臉上很憔悴,眼神里面透著愁苦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懸著絕望,這絕望一旦被證實,如同懸著的線直接被剪斷,然而她還是愿意提著這線,希望那可以變成新的希望。
走進棉被似的軍綠色門簾里,一個耳朵凍得通紅的女人直望里屋瞧,一看就不是來買貨的,眼神似乎在找一個人,而且這個人一定在這里。快進來,門口冷,進來嘮吧。余波感受到門簾被掀開灌進來的一股涼氣,連忙放下手里的打字稿,右手用鼠標略顯生疏地點擊右上角的紅色叉,走向門口。
女人圍著個土黃與棕相間的條紋圍脖,是毛線的很厚實,頭發(fā)盤成一個蓬松的揪,前面的劉海像桃花瓣似的一邊斜的波紋形狀,滿大街的女人幾乎一樣的裝扮。走在路上,從后腦勺根本辨認不出來誰是誰,仿佛一夜之間被時尚大隊通知都得去做這種發(fā)型,好像余波才是那個叛逆又保守的人,這么看也確實這樣。余波以前只見過她一兩次,在一些其他同事的紅白喜事場合。倆人挺像,不管熱情還是吵架都像是一團火,可都像是被裹上一層塑料的火,里面燒的旺只會把外面這層塑料燒焦,耗了自己好端端的苗兒,也留下一攤黑黢黢的燒得變形的外膜,散發(fā)出難聞的化工氣味。
余波去廚房取來暖瓶,給她倒了一杯水,她握著玻璃杯,眼神越過玻璃杯沿直直盯著地磚的縫,許久沒講話,就只是嘆氣,余波也沒注意,趁這功夫倒完水立刻就又把暖瓶放回廚房去了,回來看她眼神又焦又慌。說說吧,我?guī)湍阆胂朐趺椿厥聝骸?p> 徐文已經(jīng)半個多月下夜班很晚回家了,因為她白天得上班,所以有大把的時間容得其他人鉆空子,特別是在光天化日的白天。這事兒是后來從鄰居口中傳來的,起初她也沒在意,但后來是一通電話擊垮了所有的信念。
剛開學半個多月,她接孩子放學去書法班,路上路燈也沒怎么亮,才七點多就如同黑夜似的,路過的小點兒倒是霓虹通明,給一走一過的行人一點慰藉,有的還是罵:這天兒都短了有半個月了,還不提前亮路燈,真tm黑,隨后往澡堂子旁邊的拐角垃圾堆吐了口痰。
深秋總是給人一種通往暗夜的落寞感,不管今時今日的陽光多么明媚,只要一想到接下來一年中的四分之一時間都是漫長的冬日,對于一個土生土長的東北人來講,等同于即將面對漫長又無聊的一個又一個冬夜,寒冷、干枯又迷霧漫漫。
到家看徐文在睡覺,她輕手輕腳地幫兒子熱好飯,在客廳邊吃邊聽兒子講今天誰從操場的單杠摔下來了,老師叫了家長來,還幫忙送醫(yī)院,搞得班級一下午都沒人管,同學們在教室里開始玩擊鼓傳花,快到他的時候鼓點越來越密,他緊張地把花扔到了教室窗外,沒想到一舉砸中門外的教導主任。她噗嗤一聲跟著笑了一下,隨即又掩藏起笑容,若有其事地問他,收拾你了?沒有,因為班主任不在,教導主任來了坐講臺上看了我們一下午。也是,這要是再惹來一個家長,事兒也是夠鬧挺的。她心想。
催著兒子快把盤子里的牛肉吃完,屋里小靈通的嗶嗶聲漸變式地響起來,她轉(zhuǎn)身把手里的盤子放到五斗柜上,右手打開門伸到門口的椅子上,拿出來徐文的電話,剛要接那邊就斷了,看了一眼電話號,不認識,心里直犯嘀咕:班里同事都在補覺,不能給打電話,家里人也都知道徐文倒班,怕打擾他休息也不會經(jīng)常打給他,倒是總打給她。她順手把電話扔在餐桌上。
今天的碗格外難刷,里面是漚了幾天牛肉的油,還有電飯鍋壁沒被刮凈的飯粒,早早干巴在那,擦鍋球都把鍋壁劃了好幾道印子,飯粒才掉下來,跟石子兒似的。這時候兒子還算聽話,進屋收拾書包去了,小屋子門不經(jīng)常關(guān),方便她照看兒子學習。擦完手她又拿起小靈通,翻出通話記錄,懷疑這號碼會不會也存在于之前的通話記錄里。屏幕又亮了,閃起一串和剛剛一模一樣的號碼,過了幾秒遲鈍的鈴聲才響起,她像尋到了寶物立刻按了接通,電話那邊傳來極其刺耳的舞廳音樂,她沒講話,那邊等了好一會才說話。
哎!怎么的,明天出來不?她在電話這頭不敢喘氣,生怕暴露自己女人的氣息。接著又是一陣吵吵嚷嚷,伴隨低音炮震耳欲聾的追擊,有男的在里面喊:過來啊,打什么電話,再來一曲兒!明顯又能聽見接過電話撕扯的聲,這邊的聽筒被磨的滋啦滋啦。行了行了,不跟你說了,明天再聚?。?p> 現(xiàn)在耳朵里全是一長串滴滴聲,電話早就掛了,她眼前卻是閃耀的燈球下面一會暗紫一會青綠一會艷紅的場景,一群孤男寡女扭著水蛇腰、皮帶上掛著長串鑰匙,扯著對面的小細胳膊轉(zhuǎn)一圈,褲襠上的提溜雙掛就嘩啦啦響。她證實了自己的肯定,不過是一場絕望的肯定。
余波又給她倒了一杯水,長久的時分過去,口干舌燥,她說,嫂子能給我一點糖水嗎?我心慌。她接過來剛放了白糖的熱水,滋溜喝下去仿佛入喉的是醇釀的酒,唇齒香甜不盡人興,水都下了肚,嘴唇和杯口仍然流連,發(fā)出嘬的一聲,放下杯子,只留下胃里燒心的辣,一點甜味也嘗不到,辣得人心窩窩疼。潘艷知道是自己的心碎了,再甜的水也粘合不上破碎的心。再好的防彈玻璃在直面槍子兒的那一刻,即使不立刻炸掉也會全部碎裂,裂痕像爬山虎一樣迅速爬到別處,不留一處空白。只有裂痕有記憶,讓旁人也不敢觸摸,怕劃了手再粘一道血印,也怕僅碰一下都會讓這玻璃粉身碎骨。
潘艷拉開大棉被門簾,又灌進來一股涼風,風聲里還夾著深秋的黃葉在地上被裹著在地面摩擦的簌簌聲,不用去看,也知道外面早已到處是北方特有的紅葉漫天,有的已經(jīng)掉在地上隨風飄蕩,環(huán)衛(wèi)掃了一撮到路邊,路過的小孩子就專門去走葉子鋪的路,咔哧咔哧聲就自然把這季節(jié)涂上了層悲涼的底色。好像任何事物都充滿了破碎感,好像就算輕輕碰一下,也會似滿地的黃葉一般,即刻粉身碎骨。所以進入深秋人們便習慣了不再觸碰,不喜交集,因為我們大多辨認不出,裹著厚重保暖大衣的軀殼內(nèi),表達出的欲望到底是從心底里發(fā)出的,還是刺骨寒風驅(qū)使著人做出的一個隨機的迫切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