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生辰那年,娘親出了一趟門,就再也沒有回來。
臨走前,她給我煮了一碗生辰面。她說,等阿生吃完這碗面,娘親就回來了。
我問她去哪里,她說要給我去買兔子燈做生辰禮物。
我問爹爹,娘親什么時候帶著兔子燈回來。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摸著我的頭說:爹爹會把娘親帶給阿生的。一定會。
我等了一年,我八歲生辰的時候,也沒有見到娘親,也沒有兔子燈。但是我沒有再問父親。
因?yàn)橐荒昀?,我每問爹爹一次,爹爹的眼神就要暗淡一分。我怕問得多了,爹爹煩我了,也會像娘親一樣,出一趟遠(yuǎn)門,再也不回來。
晌午時分,爹爹接了一紙明黃的類似書卷的東西。送走了浩浩蕩蕩的人群。
我認(rèn)識那群人,上次娘親出遠(yuǎn)門前,他們也來過。
爹爹去廚房,親自給我煮了生辰面。我看著那碗面,心里有點(diǎn)害怕。
爹爹說:吃吧,阿生。明天我們要搬家了。
我問爹爹:為什么要搬家,娘親要是回來找不見我們怎么辦?
爹爹沒有說話。我也不敢再問,捏著筷子,就吃完了那碗面。
夜晚,我不敢睡得太沉,往爹爹的住處跑了好幾遍??吹降鶝]有要出遠(yuǎn)門的意思,我才安穩(wěn)的睡了。
平旦。
我被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舫承?,立刻從朦朦朧朧的夢里驚醒,赤腳跑到門口,看見家丁在收拾行囊包袱。
爹爹一身月白袍子,站在我面前,把我從地上抱起來,說:怎么不穿鞋子,女兒家,可不能著了寒氣。
我們坐著馬車,浩浩蕩蕩走了好久的路。我在馬車上,拿著薯餅,睡了又醒。
在我數(shù)不清第幾次醒來的時候,馬車停了下來。
爹爹挑開旁邊的簾子,看了好一會兒,我也好奇的往父親那半邊簾子看去,爹爹卻放下簾子。
牽著我往外面走去。我一手拿著薯餅,用另一只手抓緊爹爹。
哇。好大的門。爹爹牽著我并排站著,我驚呆了,長這么大,我都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門,那恢宏的氣勢逼得人喘不過氣。
爹爹說,這里叫皇宮。
我轉(zhuǎn)頭看了看,只有我們的馬車停在了這里,其他和我們并行的三輛馬車,都不見了蹤跡。
爹爹說,他們先行回我們的新家了。
可是我們?yōu)槭裁床换丶?,要來這里呢?
大門打開,里面走出來一個帶著帽子拿著長毛刷子的人,他恭敬的朝爹爹輯手,用細(xì)細(xì)的聲音說:浮大人,請。
爹爹松開我的手,也拱手道:有勞李公公。
那個叫李公公的,滿臉笑容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薯餅,在前面帶路。
我攥緊爹爹的衣袍,把薯餅放進(jìn)胸口的口袋里。跟著爹爹一邊走,一邊好奇的東瞅瞅西瞅瞅。
爹爹說,我生下來的時候,不哭不鬧的,他以為我是個啞巴,又以為我是個聾子,他扎了好幾針,我也沒有哭。我從小身子特別弱,動不動就昏倒,他和娘親以為養(yǎng)不活我,所以,天天吊在身邊,不讓我出門。這還是第一次帶我出來。
又走了長長的路,上了一個很長的臺階。我抬頭的時候,看見一個金光閃閃的大殿,還有隱隱約約的黑點(diǎn)。
爹爹拉著我的手緊了緊,我有點(diǎn)吃痛,輕輕呀了一聲,他才趕緊松開手。
他蹲下來,幫整了整我的頭發(fā)和衣服。然后站起來,牽著我向大殿走去。
爹爹一向溫潤如玉,可是他剛蹲下來,我看見他的眼神,有點(diǎn)和往常不一樣,我也說不清,到底有什么不一樣,也有可能是我看錯了。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可能爹爹和我一樣,都有點(diǎn)緊張。
大殿之上三個黑點(diǎn)在我眼前逐漸清晰。
一個男子,坐落在正中,五官立體端正,一身明黃色亮眼的衣服加持,眉宇間透露出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與睿智,眼眸深邃,仿佛能洞察世間萬物。
他邊上的女子,梳著精致的發(fā)髻,明黃色的首飾點(diǎn)綴,瓷白的肌膚,泛著淡淡的溫潤光澤,一雙杏色眸子,深邃而明亮,宛如兩汪清澈的秋水。
那女子旁邊,還站著一個小男孩,玄色緞子衣袍,腰系白玉帶,金黃色的冠在小腦袋上閃閃發(fā)光,他抿著嘴唇,微微側(cè)著頭,一雙大眼睛悄悄打量我,應(yīng)該和我差不多年歲。我毫不客氣的對視回去,他又趕緊偏移了視線。
爹爹拱著手跪下,拉著旁邊的我一起跪下。
我雖然不解,但是也沒有說話。照著爹爹的樣子拱起了手。
上面同時傳來男人和那女子的笑聲。我抬頭,看著男人和那女子朝著我笑。
那個小男孩卻沒有笑,還是像剛剛一樣用眼睛悄悄瞅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呆住了。
爹爹這時候開口了,說:小女頑劣,不懂禮數(shù)。望皇上娘娘,還有殿下恕罪。
爹爹以前告訴過我的,我記得叫這三個名字的,如今坐在這大殿上的,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三人。
而我,剛剛瞪了最尊貴的其中之一。
那個叫皇上的,輕輕抬手,道:浮愛卿,快請起,舟車勞頓,辛苦了。
剛剛帶我們進(jìn)來的那個公公,朝著另一個拿著毛刷子的人擺擺手,不一會兒,就拿了一大一小兩個圓凳。
父親又跪下拜了一拜,我也跟著跪下拜了一拜,也照著父親的樣子,坐了下來。
皇上開口道:浮愛卿家的小女娃,靈動很吶,叫什么名啊?
爹爹又跪了下去,道:單名一個生。
我又要照著爹爹的樣子跪?;噬蠑[了擺手,道:愛卿不必拘禮,別動不動跪了,嚇壞了小女娃。
爹爹起身道:是。
我坐在圓凳上,聽著他們講話,又困又餓,摸了摸胸口的紫薯餅,又抬頭看了看大殿上的三人。只見皇后在皇帝耳朵邊說了句什么,看見皇帝輕輕點(diǎn)了頭。才道:青兒,帶著太子和浮大人的千金下去吃點(diǎn)東西吧。
我和太子被一個青色衣衫的女子帶了出來。
剛出大殿,我就掏出紫薯餅,太子有點(diǎn)怯怯的問我:你,你這是什么東西?
我看著他,說:紫薯餅啊。你沒有吃過嗎?說著就瓣下來一半遞給他。心里想,不是說最尊貴的人嗎,怎么連這個都沒有吃過。
他拿到手里看了一會,我已經(jīng)把自己的一半又咬掉一半,實(shí)在是太餓了。
就當(dāng)他把那一半湊到嘴里要吃的時候,那個叫青兒的,奪過太子手里的那半紫薯餅,淺淺的笑,語氣卻不容置疑道:太子,奴婢正要帶您去用膳。
我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青兒手里那半紫薯餅。
我記得娘親以前給我講話本上說,皇宮里,爾虞我詐,勾心斗角,一滴水,一口飯,就能要了一個人性命。
所以,當(dāng)太子對我投來難為情的目光時,我表示了相當(dāng)理解他們的規(guī)則。
青兒帶我們?nèi)ビ蒙诺牡胤健N野l(fā)誓,這真的是我八年來見過最奢華盛大的宴席。
琳瑯滿目的盤子里,擺著好多好多精致的食物,那些東西我見都沒有見過,也叫不上名字,但是看著就很好吃。我早都忘了青兒手里那半邊薯餅。
跟著太子小心翼翼的落座,我悄悄的咽了咽口水,他每做一步,我就跟著學(xué)做一步,終于等到侍女把菜放到我面前的盤子里,示意可以吃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感覺餓了。
我也沒有嘗出來那些看著精致的食物,比我的紫薯餅有多好吃。太子似乎也有些悶悶不樂,吃得很少。
吃完飯,爹爹和皇上還沒有說完話。青兒說,皇后我們兩個在御花園里玩一會兒。
太子的情緒似乎稍微好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我跟著他,在御花園里東瞧瞧西看看,忍不住說對他說:你們家可真大呀,你不會迷路嗎?
他說:習(xí)慣了就好了。我想想也是,要是天天走這些路,肯定也是能記住的。
他聽見我在后面跟的吃力,腳步就慢了下來,我和他并肩走著。我問他: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吖?
元承哥哥。我還沒有聽見他的回答,對面就跑過來一個鵝黃色的嬌小身影,那甜甜的聲音就是她發(fā)出來的。
等她站定到我們面前,我仔細(xì)打量她,她穿著白色的衣裙,上面用金線繡成的云紋圖案,遠(yuǎn)遠(yuǎn)看著,像是鵝黃色一般,瓷白的肌膚上有點(diǎn)滴紅暈,兩側(cè)的步搖叮當(dāng)?shù)捻?,估?jì)是剛剛跑的太急。
太子眉頭微微有些波動,但還是禮貌的點(diǎn)點(diǎn)頭。對面的小女孩明顯對太子的表現(xiàn)不太滿意,探頭看到我,她問:你是誰啊,怎么沒有見過你?
我看著她說:我是跟著爹爹來的。
她好像也沒有想知道我爹爹是誰。又問:那你什么出去呀?
我也不知道我爹爹什么時候結(jié)束,然后帶我回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這個問題。
我說:你的裙子好漂亮呀,還有你頭上這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臇|西,也好看。
小女孩都喜歡被人夸獎,因?yàn)槲掖┬氯棺拥臅r候,娘親和爹爹就是這么夸我的,我就會很開心很開心。
何況,她的裙子確實(shí)很好看。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款式的裙子和頭飾。
她聽見我夸她,她瓷白的臉上馬上就堆出了笑容,她一笑,還有兩顆小虎牙,衣服好看,人也好看。
和他們說了沒幾句,青兒說,爹爹出來了,我就匆匆告別了他們。
爹爹站在青石板的巷子里等我,我朝著他跑過去,他微微的笑,伸出手拉著我的手,我覺得他手心有點(diǎn)潮濕,但是還是緊緊的回握著,好像那樣握緊,我就能很安心一樣。
剛和爹爹走了沒幾步,我聽見太子喊我,我和爹爹同時回頭看他走向我們。他走過來,對著父親拱手,父親放開我的手,也向他拱手。他對著我說:我叫元承。他拉起我的手,把他的名字一筆一劃的寫在我的手心。
我看著他,說:我知道啊。剛不是…她…說了嗎。我突然想起來,剛剛那個漂亮的小女孩,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又覺得只用她這個字稱呼不太禮貌。
于是,我問太子:那她叫什么名字?
太子眼神有點(diǎn)飄忽,看了一眼爹爹,對著我說:允禾。
于是我和爹爹向太子告別,他又急急的問:你還會再進(jìn)宮來嗎?
爹爹說:會的。然后拱手向他告別。
爹爹牽著我,我總覺得爹爹今天和平常的爹爹不一樣,但具體哪里不一樣,我也說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