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寧秋在錢州城南二十里的鳳凰山碼頭,下了客船。
前日,在北邊的徐州,守候的屬下告訴他,長史大人一行,已順利抵達(dá)越國的都城錢州,入住鴻臚會館,越國的接洽禮儀十分周到。
女帝的召見,則定在六月十六。
看起來,這次西羌與越國的和親,不會出什么岔子。
“你去鴻臚會館稟報長史,我改水路南下,至多四五日,也就到錢州了,不會誤了越國皇帝的召見。如此,我可將越國最為富庶之地的情形,看得仔細(xì)些,有樣學(xué)樣地記下來,咱們回西羌,可以照著做?!?p> 屬下領(lǐng)命而去。
這些羌人同僚,自然不曉得穆寧秋心底的真實盤劃。
他找了陸路改水路的借口,多費幾日腳程,其實,是想找一個人。
說不清是故人、還是仇人的人。
此際,北地胡商打扮的穆寧秋,一踏上錢江水關(guān)外的平地,只見迎面奔來好幾位大嬸子和小媳婦。
她們操著溫聲軟調(diào)的越國話,伸出戴著銀鐲的手,來拉穆寧秋的袍袖,推銷自家的客棧。
她們身后,擠擠挨挨等著運人運行李的騾車,也很有一些,是坐姿金馬大刀的女車夫。
穆寧秋心道,劉昭到底是行伍出身,坐了龍椅后,越女們不必盡數(shù)被囿于后宅。
瞧這些出來行走碼頭的婦人們,雖然語氣是鶯鶯燕燕的柔悅,但面上的江湖練達(dá)之色,竟完全不輸草原行國、民風(fēng)彪悍的西羌女子。
穆寧秋于是向諸人還禮,選中一位歲數(shù)與自己母親相仿的紫衣大嬸。
余下的拉客者,也不多糾纏,自往陸續(xù)靠岸的船邊,去尋新客。
紫衣大嬸見穆寧秋雖姿容俊朗、服飾體面,卻與尋常往來的商賈不同,似乎并不怎么稀罕年輕俏美的小媳婦,而是相中了自己這大歲數(shù)的人。
大嬸未免喜意盈胸,引著穆寧秋坐上騾車后,便熱情地介紹起錢州風(fēng)物來。
穆寧秋安靜地聽完,才開口問道:“水關(guān)外的這個鎮(zhèn)子,可有賣醬鴨醬肉的鋪面?”
紫衣大嬸不假思索道:“有哇,樊大娘的噲活鴨,是咱鎮(zhèn)上頂好的醬貨店?!?p> 穆寧秋被這個“樊”字激得心頭一跳,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哦?怎么個好法?”
紫衣大嬸越發(fā)眉飛色舞道:“先講鴨子,她家選的是我們叫‘鴨中西施’的錢江麻鴨,而且必須是南岸那邊送過來的。那邊的鴨子,吃的水草螺螄小魚,和城西城北的不一樣,肉質(zhì)就大不同。再講醬料,樊大娘是紹州人,這幾十年,只用她老家鄉(xiāng)親運過來的醬油,應(yīng)該是那邊的水和豆子,比我們錢州本地的還好。至于醬料里的其他秘方,我們就不曉得咯。”
穆寧秋咂摸著紫衣大嬸的話。
姓樊,已是四旬朝上的歲數(shù),紹州人,在水關(guān)外的鎮(zhèn)子上賣醬鴨……應(yīng)是,那人的長姐吧?
只聽大嬸又道:“樊大娘的兄弟,是給圣上當(dāng)差的軍爺,又是縣主府的姑爺。論來,樊家也算咸魚翻身,是有幾兩官氣貴氣的門戶咯,但樊大娘還是起早摸黑地做醬貨營生。她兄弟有時回來看她,也從不耀武揚威的,待我們鎮(zhèn)子上的老街坊,和三十年前剛來時,一樣和氣有禮。還有一回,樊爺家來,正趕上錢江發(fā)大水,他片刻沒耽誤,跳下去救起了好幾個鄉(xiāng)親吶。小郎君,你若要去嘗嘗樊家的鴨子,等客棧的上房安置妥當(dāng)了,老婆子我給你指路?!?p> 穆寧秋應(yīng)聲“好”。
大嬸后頭這一串話語透露的信息,令穆寧秋最終確定,此樊家,就是彼樊家。
繼而,穆寧秋的心緒,越發(fā)復(fù)雜。
聽起來,樊勇從邊關(guān)回還后,過得很不錯,正應(yīng)了母親的那句話:這種殺人不眨眼的南蠻將軍,就是朝廷最喜歡的,少不了軍功和榮華富貴。
但同時,此地鄉(xiāng)親的評價,又似乎證明,叔父的話也沒錯:樊都尉,他不是個歹人。
半個時辰后,客棧門口,大嬸見到洗漱更衣、緩步而出的穆寧秋,微微一愣:雖穿的仍是胡服,卻不是氣派的袍子了,而是商隊伙計打扮的布衣布褲。
大嬸笑道:“小郎君不必怕露富,這里仍是我們大越都城地界,那邊的鳳凰山里,還是圣上的避暑行宮,此一帶莫說強盜,便是小偷小摸的,也見不了幾回?!?p> 穆寧秋佯作赧然道:“剛出來做行商,讓嬸子見笑了。勞煩嬸子,指一指樊大娘的醬貨鋪子。”
……
住在姑母家的馮嘯,把這一陣,看作神仙般的自由時光。
梅雨已是檣櫓之末,滿院子的醬鴨醬肉,總算安然度過了江南的初夏,沒有一件長毛發(fā)霉。
樊噲結(jié)結(jié)實實地松了一口氣,又見馮嘯迎客上菜的,手腳和店里的兩個小伙計一樣麻利,這位面上潑辣、心底其實最疼侄女的姑媽,打烊之后,便興致勃勃地給馮嘯傳授廚藝。
如何用鮮嫩的野菜末、山筍丁,與油潤香濃的鴨肉,蒸出一鍋醬鴨時蔬燜飯;如何用梅子與山楂做醬,作為醬鴨的蘸料……這些炊事的訣竅,能眼觀耳聽地學(xué)到,馮嘯覺得比做三蝦面的時候,還興奮帶勁。
這日午后,馮嘯剛把實踐成功的醬鴨燜飯,盛在碗碟里,配上一碗去膩清口的豌豆蝦皮湯,給客人端上桌,就聽外邊傳來姑母大嗓門的抱怨。
“你這小郎,怎么和呆頭鵝似的,快些拿了竹屜走呀。你們掌班媽媽交待了的,這道山筍蒸醬鴨,送到趙娘子院里時,必須五分溫?zé)嵴??!?p> 馮嘯走到門口,只見鋪展醬貨的木板臺子跟前,站著個身穿胡服襖褲的年輕男子,正捧著樊噲塞給他的一大屜食盒,面色懵懂愣怔。
樊噲是站在臺子里的,部分視線受阻,但馮嘯跨出店門后,卻一眼看清,這胡服男子腳上,穿的不是麻鞋,而是淺口的皮質(zhì)如意鞋,腳踝處露出的襪子,也不是尋常布襪,而是隱約泛著絲光的綢料襪子。
平康院再是錢州城郊數(shù)一數(shù)二的青樓,里頭的雜役再是不缺衣穿,出來取外食的伙計,也不可能穿著小羊皮軟鞋和蠶絲襪。
“這位郎君,你,不是本鎮(zhèn)人吧?”馮嘯上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