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烹程萬里

第十七章 又見面了

烹程萬里 空谷流韻 2458 2025-03-09 08:00:00

  穆寧秋在“噲活鴨”對街的點心鋪子里,叫了一碗豆?jié){,兩只湯包。

  多年前,在西北重鎮(zhèn)鹽州,身份還是大越子民的少年穆寧秋,被叔叔帶去吃的第一份南方風(fēng)味點心,就是灌湯包。

  從邊軍退役的叔叔,做買賣發(fā)達(dá)后,特別愛學(xué)南邊商人的派頭。

  恰好鹽州城里有家湯包店,店主和婆娘原是淮鹽鹽商的仆人,被主家放了奴契后,就在城中做起飯食行當(dāng)。

  穆寧秋記得,叔叔會給他一根麥管,教他先在湯包褶子上捅破一個小口,待里頭的熱氣散逸掉不少后,再插入麥管吸溜幾口,讓溫?zé)狨r美的肉汁包裹住舌尖,由最敏感的那片味蕾細(xì)細(xì)品鑒。

  很快,小孩巴掌大的湯包,就被吸吮得癟成圓片片,漢人食客們此時才舉起筷子,將湯包劃成四五份,靈巧地夾起又薄又韌的面皮,裹住一瓣汁水淋漓的肉餡,送進嘴里。

  與漢人食客的滿足神色不同,西羌的商賈們,則對湯包不以為然。

  這些孔武有力的胡族,拿匕首割起牛羊肉來,麻利得很,但他們不太會使筷子,又嫌棄“先吸湯后嚼肉”的流程忒啰嗦。

  他們于是直接上手抓,往往就抓破了薄薄的包子皮,熱湯熱油弄了滿手。

  胡商們粗嘎地向店主抱怨,店主夫婦則好脾氣地解釋,淮揚湯包,吃的就是皮薄、湯滿,不然,就與滿大街的牛肉饅頭無甚分別了。

  每到這種時候,穆寧秋的叔叔,就會低聲嗤笑,胡蠻子真是牛嚼牡丹不識貨,與漢人的講究有天淵之別。

  穆寧秋卻對建立這種俯視異族平民的優(yōu)越感,毫無興趣。

  他更好奇的是,密不透風(fēng)的面皮子里,為何有滿滿一包鮮湯。

  店家的婆娘告訴他,做淮揚湯包,牛羊肉都用不了,非得是豬肉的皮熬出足夠的膠質(zhì),再冷凝成凍,包進餡兒里。如此,上籠蒸制后,皮凍就化成了一汪肉汁,結(jié)結(jié)實實地裹在面皮中。

  此刻,身在真正的江南的穆寧秋,眼前的湯包,被做得更精致。

  正值六月黃上市的時節(jié),豬肉湯包里,也加入了蟹粉。

  比老陳醋口味更清甜一些的浙醋中央,則拱起一撮切得像金線般纖細(xì)的姜絲,給食客蘸蟹粉肉餡時略略去腥。

  但在北邊最愛吃湯包的穆寧秋,現(xiàn)下并無心思悠然地品鑒盤中美味,只是習(xí)慣性地塞進嘴里咽下而已。

  他的目光,越過周遭食客們的肩膀,始終落在幾十步外的“噲活鴨”醬貨鋪子前。

  都臨近午時了,樊大娘和雇來的婆子們,已忙得腳不沾地,馮嘯怎么還沒現(xiàn)身?

  莫非,馮府那邊聽到孫女不得不與潑皮無賴過招,昨日就來把她接回去了?

  但穆寧秋隨即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因為,馮嘯那只驚風(fēng)雨泣鬼神的大白鵝,驀地跳出了籬笆,與樊家的狗相愛相殺起來。

  鵝在人在。

  熬到不得不去鴻臚客館的時辰,再走吧,說不定,就是這最后的幾炷香里,樊都尉和馮嘯,一起出現(xiàn)了呢?

  穆寧秋剛打定主意,對面的凳子上,就坐下來一個人。

  一個女人,也是一個牙人。

  “爺在此地歇息這么久,可是看中那家的醬貨?奴家與你說合說合去,”女牙人嫣然一笑,露出編貝般的漂亮玉齒,“奴家與那樊大娘最熟,都是婦人,好說話嘛。爺放心,奴家去說,樊大娘賣別個一百文一只的醬鴨,賣你不會超過七十,你一趟販回去百八十只醬鴨,就是還沒轉(zhuǎn)手、已掙了三貫。奴家只收你三百文牙資,爺便將這單買賣,賞給奴家做了吧?”

  穆寧秋微垂雙眸,靜靜地聽她口若懸河地說完,方抬起眼皮,禮貌卻淡然道:“這位娘子,在下不是行商之人,抱歉。”

  女牙人嫣然一笑:“爺前天,可是從涌金門碼頭下的船?當(dāng)時,爺穿的并非今日這件襴衫,而是和其他北邊來的胡商,打扮一樣。船老大也說,他那一船,都是來錢州進貨的,尊駕好像要訂醬貨,跟他打聽過。爺別怕,奴家盯著往來商賈,絕無歹心。我們做牙人的,不光這張嘴不能停,腳頭也懶不得,須天天跑碼頭。否則,就不曉得明天糊口的那碗飯,還吃不吃得上嘛?!?p>  女牙人自始自終都迎著穆寧秋的目光,卻沒有半分風(fēng)騷挑逗的色彩。

  只說到最后,口吻里增添了幾分示弱意味。

  坦然地求個憐賣個慘,不過為了討一單生意做,如這繁華都城里的萬千螻蟻。

  穆寧秋感慨,這牙人好記性又勤快,言談也有分寸,合該吃這碗飯。

  冷淡戒備之心淡了些,他便去看女子搭在左肩的牙牌。

  “蘇小小?”

  穆寧秋剛念出對方的名字,斜刺里就擠過來一個老漢,菱格紋的絲袍質(zhì)地倒不是便宜貨,但前襟幾塊明顯的油漬,腰間錦帶,也好像很久沒洗過似地,一副污糟樣兒。

  老漢一指牙人蘇小小,大聲道:“哎呀,到底是從前在柳鶯樓做過營生的,認(rèn)男人的臉和身子,一認(rèn)一個準(zhǔn)。”

  又略略湊近穆寧秋,帶著促狹的壞笑補了一句:“爺,她的花名兒,與咱錢州前朝的名妓,一樣,哎,哎唷……”

  老東西話還沒說囫圇,已被蘇小小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踹了一腳,踉蹌后退,撞倒點心鋪的兩把板凳,一屁股坐在地上。

  蘇小小并不氣急敗壞,只那把脆生生的好嗓子,明顯放開了,不懼周遭更多人聽清楚似地。

  “你個老冬蕻,你兩個兒子做牙人做得稀爛,爭客爭不過老娘,你就跟個狗皮膏藥一樣,整日貼著老娘,陰陽怪氣地放屁,壞老娘的買賣?老娘從前是柳鶯樓唱曲兒的,這還用你說?城南誰不曉得,老娘又何曾想瞞過誰?”

  蘇小小罵到此處,將那張不算花魁姿容、但透著英氣的面孔,揚起來,面向圍過來看熱鬧的食客和路人們道:“錢州城里,這樓那院的,不管賣唱還是賣身,不少讀書人去找完樂子,心里都喊我們一聲‘婊子’。婊子就婊子唄,做婊子是犯了天條還是犯了國法了?老娘只曉得,掌班媽媽帶著這群婊子那群婊子的,可沒少給朝廷交花絹稅。打北燕的大越軍餉里,也有咱婊子出的份子錢!”

  蘇小小面前,一張張美丑各異、老少不同的面孔,此際都掛著同一副表情:我的天,這婊子一開口,比朝廷來念皇榜的大官人,還氣勢如虹。

  蘇小小卻不再繼續(xù)慷慨激昂。

  牙人的時間,很寶貴,是要換錢的。

  她轉(zhuǎn)過身,沖穆寧秋福了福,不卑不亢道:“好教爺?shù)弥?,奴家唱曲兒唱到十八歲,用攢下的賞錢,自個兒給自個兒贖了身,來涌金門碼頭一帶做牙人。圣上仁德,專門下過一道圣旨,我們這樣的人,和媒婆穩(wěn)婆賣婆洗衣婆一樣,若要改行,戶曹可以發(fā)給牙牌。奴家如今,是戶曹和公會都在冊的牙人,不是把爺誆進‘仙人跳’的騙子?!?p>  穆寧秋微張著嘴。

  饒是他有著高于實際年齡的閱歷,饒是他在北地見識過不少彪悍的女騎手與弓箭手,刻下也被蘇小小的颯爽潑辣,震得有些懵。

  “咦,小小?”

  他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

  穆寧秋立時回過頭去。

  “哎,穆郎君,你也在。”馮嘯看著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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