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寧秋定睛瞧向馮嘯,見她右手拎著兩條活蹦亂跳的青魚,左膀子挎著的菜籃里,則是散發(fā)濃重紅糟味的海貨。
這一看,就是去碼頭和市集采買了。
她果然,沒被仇家嚇得跑回馮府,仍是在姑母家住著幫忙。
穆寧秋拱手:“見過馮小東家?!?p> 馮嘯欠身還禮,但注意力顯然更偏向蘇小小。
片刻前的風(fēng)波,動靜不小,馮嘯由遠(yuǎn)及近的過程中,聽得分明。
兩年前,在姑母的鋪?zhàn)永铮T嘯頭一回見到領(lǐng)著五大三粗的胡商來說合買賣的蘇小小時,就對她頗有好感。
年輕輕的一個小娘子,有股闖蕩江湖的勇勁兒,對買賣雙方,不怵也不媚,一心促成兩邊能成交,還將去衙門立契上稅的門道,說得言簡意賅。
真正憑本事吃飯,恰是馮嘯打心底敬佩的。
至于蘇小小的出身底細(xì),馮嘯從一開始,就不覺得是多大個事兒。
一來,最早照顧蘇小小牙人營生的姑母,與馮嘯明確表達(dá)過,人各有命,投了個好胎的,莫瞧不起打小沒了爹娘被花樓收去的苦孩子,何況別個已經(jīng)靠著自己掙出了污泥潭子。
二來,馮嘯自打懂事起,便沒少聽坊間議論,爹爹一個軍漢竟然誆到了縣主的千金,這令她,很早就十分厭惡那些用來傷害底層螻蟻的俗世準(zhǔn)則。
眼下,對蘇小小最實(shí)在的支持,自然是,不懼當(dāng)著眾人的面,與她并肩。
馮嘯于是對二人笑道:“小小,穆郎君,去我家鋪?zhàn)忧邦^坐著吧,飲杯米酒,嘗嘗我買回來的‘糟白生’,下酒甚好?!?p> 蘇小小面露感激,又已了然這胡商應(yīng)去樊家鋪?zhàn)犹竭^路、瞧過貨色了,自己正該抓住這個說合買賣的好機(jī)會,忙一疊聲應(yīng)了。
穆寧秋雖也立刻結(jié)了飯錢,跟在二女身后走人,心中卻再次暗暗驚訝——馮嘯看起來與蘇小小頗為熟稔,她一個高門女郎,竟如此沒有門第之見?
待行至樊家醬貨店門口坐了,姑母樊噲出來相迎,蘇小小揚(yáng)聲一句“穆爺要買咱們鋪?zhàn)拥尼u貨倒騰去北邊哩”,才令穆寧秋驀地清醒了些。
“哦?”樊噲一聽要出個大訂單,自是高興的,殷勤地恭維道,“穆郎君心腸俠義,選上家的眼光也是沒得說?!?p> “可不,那日在碼頭,烏泱泱的商賈們,我就瞧著穆爺是走大買賣的?!?p> “穆郎君放心,我樊家的雞鴨魚肉,就算這伏天里醬出來的,也保半年不出霉點(diǎn)子?!?p> “那肯定,樊大娘的醬貨,別說城南了,整個錢州都是頭塊牌子。穆爺,你們北邊喝的酒是不是俗稱燒刀子?特別烈吧?那你得多販些醬鴨醬肉去,味重油香,壓得住烈酒?!?p> 樊噲與蘇小小,一搭一檔,滔滔不絕。
穆寧秋覺得自己簡直像個笑話。
前日是個小笑話,今日是個大笑話。
娘若曉得他吃了樊都尉家的鴨子、幫了樊都尉的女兒不算,還做了樊家的大主顧,不知會氣成什么樣。
但面對一老一少兩個不過是靠自己的手腳和腦瓜子吃飯的女子,他又實(shí)在不忍拒絕。
此番來越國的西羌使團(tuán)里,本就有不少真商賈,包括叔叔各家商號的人,把貨交給他們?nèi)ッ撌旨纯伞?p> “好,醬鴨一百只,醬五花肉二百條,醬豬耳五十斤,醬魚一百斤,半月后取貨……”
穆寧秋重復(fù)著蘇小小建議配貨的數(shù)量和交付時間。
他畢竟也見識過叔叔行商,心中有數(shù),這些份量和體積的貨,騾子馱著走陸路也好,船艙裝了走水路也罷,小本經(jīng)營的商賈就可以雇人做到,所費(fèi)不巨。
蘇小小并沒有看他性子溫順好說話,就誆他買太多。
馮嘯端著糯米酒和糟白生走出來時,一眼瞧出,姑母和蘇小小都是笑靨如花的模樣。
蘇小小去接馮嘯的酒壺:“來,我先敬你們?nèi)?,多謝你們給我一口體面飯吃?!?p> 樊噲擋住她的手:“傻丫頭,客氣啥,咱們是街坊,本該互相照應(yīng),這位穆郎君也是心善之人,不會貪那奉承的禮數(shù)。米酒后勁大,你們都少喝些,稍后還要去衙門立契上稅呢?!?p> 又對馮嘯道:“阿嘯,我即刻要送鴨子去平康院,你帶上我的章子,與穆郎君和小小,去衙門?!?p> ……
錢州城南的江邊一帶,因背靠綿延秀麗的鳳凰山,縣治被稱作“鳳山”。
蘇小小術(shù)業(yè)有專攻,熟門熟路地引著馮、穆二人,先去公所立完契,再轉(zhuǎn)到衙門的廨房上稅、取憑證。
穆寧秋旁觀與蘇小小照面的衙門吏員們,都是公事公辦的情形,渾不似市井里那些烏龜王八的猥瑣勁兒。
穆寧秋回憶南下的水路中,在運(yùn)河幾處稅關(guān)的所見,心道:越國與北燕一樣,如今都是女帝主政,吏治倒都算得清明。
那邊廂,馮嘯把作為賣家的稅錢交了,正要過來換穆寧秋去,卻見一個腰間掛著手刀的官差踏進(jìn)屋來。
“老黃,你這兒是不是有仁丹,給我一包。伏天說來就來啊,老子都快中暑了。日他娘,老子也是倒了血霉,攤上這么個鬼差事?!?p> 稅吏拉開抽屜,遞給他一個小瓷瓶,好奇道:“那嬌滴滴的金枝玉葉,真就這么硬氣?”
官差吞了一小把仁丹,揉著太陽穴,嗤道:“啥金枝玉葉,鳳凰落地不如雞。再是王侯將相,天子動怒,照樣不給活路。江夏王又怎樣,當(dāng)年有從龍之功的堂兄又怎樣,還不是一夜之間,命沒了不算,女兒都要進(jìn)教坊司,去做官妓?!?p> “你說什么?”馮嘯聽到“江夏王”三個字,倏地上前幾步,盯著官差問道。
官差斜睨著她:“你哪座廟來的祖宗?跟爺就是這么說話的?”
稅吏忙打圓場:“老賈,這是‘噲活鴨’樊婆的侄女?!?p> 賈姓官差一愣,旋即反應(yīng)過來。
樊婆子的侄女,那她爹爹,不就是那個禁軍小頭目、縣主府的贅婿?
賈官差瞬間變臉,訕訕道:“哦,自己人吶。樊娘子,啊不對,你姓馮吧?馮娘子怎地這般著急上火,貴府與江夏王府有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