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嘯在城南公廨如聞驚雷之際,鳳凰山北麓的一座華美宅子里,太醫(yī)沈琮,正對自己那爛泥扶不上墻、四處惹事的侄子沈云甫,宣布完一個決定,拂袖出門。
“叔叔!”沈云甫追出來,滿臉絕望,仍想最后掙扎努力一番,“叔父大人,侄兒愚蠢!侄兒這就親自去那樊武夫姐弟的鋪子里,負荊請罪!”
“晚了!”沈琮轉過身,俯視著沈云甫,厲聲道,“什么樊武夫姐弟,那是馮縣主的贅婿!馮縣主的夫君又姓什么?姓劉!是圣上的族兄!所以,你去欺負的小娘子,她其實,姓馮還是姓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當今圣上,算同宗同脈,是圣上的侄孫女!誰給你的膽子啊,為了個煙花柳巷贖出來的姘頭,去打劉氏子孫的臉!我不讓你趕緊滾回鄉(xiāng)下去,難道等著朝堂里那些清流,借此作文章、讓我吃不了兜著走嗎!”
沈云甫像個被彈弓打中的蛤蟆似地趴著,心里頭卻在惶然之外,漫上狐疑。
叔叔這次的勃然大怒,毫無征兆啊。
自己來到錢州后,一直是橫著走的,過了氣的臣工家產(chǎn)業(yè),甚至與女帝沾親帶故的劉氏田地鋪子的,他沈云甫還不是想要就去丟幾個小錢地占了,叔叔從未點過他。
何況,栽贓死鼠之事后,也沒聽說姓樊的老娘們兒和姓馮的小娘皮,去告官吶。
叔叔怎地,突然之間,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沈云甫困獸猶斗,甩出一口鍋:“叔父大人,是,是沈奇給侄兒出的主意?!?p> 沈奇,便是那日扮作假和尚、去樊家醬貨鋪尋釁的沈琮家奴,也是追擊過魏吉、被馮嘯記得胳膊上有“奇窮”兇獸紋身的殺手。
只聽沈琮冷笑道:“不管是他先給你出的餿主意,還是他不知輕重地聽從你的使喚,這個人,已經(jīng)不在世間了?!?p> ???
沈云甫再次大驚失色。
沈琮不再多與他廢話,吩咐自己帶來的家奴:“給他收拾些細軟、今日送上去江州的客船?!?p> 言罷,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烈日當空,沈琮卻滿心舒坦。
沈奇這條獵狗,上次讓魏吉逃脫了,此番設套兒倒還得力。
趕走沈云甫這個做做樣子、只為打消圣上疑心的蠢貨侄兒,不但能消解自己身上惡劣的風評,并且,待公主的大業(yè)成真,他沈琮,就可以將多年來見不得光的妻兒,迎入錢州了。
……
不多時,沈琮來到了今日的第二個目的地,錢湖門外的“凌陰”。
他下了馬,將韁繩交給門子后,信步往里走。
作為皇城附近最大的一座冰窖,這處“凌陰”到了如今時令,熱鬧得像元夕節(jié)的御街。
皇親國戚的府邸,三省六部的各處衙門,但凡得了用冰額度的,都派出仆婢或雜役,來和凌官定下取冰、運冰的日子,應對將要到來的三伏天。
沈琮領了牌子,身形板正地端坐于廊下長凳上,偶爾掏出白帕,輕拭額頭滲出的細汗。
未戴官帽、未著紅袍,沈琮少了三分威儀,卻多了五分清逸。
往來辦事的不論男女,都免不了放慢步子,打量這位中年郎君的雅姿玉容。
“哎喲,沈奉御,告罪告罪?!绷韫俚昧耸窒峦▓螅灾捣看掖叶?。
人還沒到沈琮跟前,一連串兒的“告罪”就飛了過來。
這八品的青袍小官,沒想到,大熱的天,堂堂四品的緋衣奉御、圣上御前的紅人沈琮,竟然親自來凌陰辦事。
沈琮卻一副和顏悅色:“因在錢湖門附近給安國公夫人請平安脈,本官干脆拐過來一趟。我們醫(yī)家,用冰的日子比較講究,本官怕家仆弄錯日子?!?p> “沈奉御,屈尊移步,去下官值房里歇息吧,飲一碗消暑湯。”凌官滿臉諂媚,生怕怠慢了沈琮。
沈琮擺手道:“不好擾你公務,我便在此處候著就好,不急。前頭,還有幾家?”
凌官佯作苦臉:“目下是永平公主府里的管事娘子在定冰……”
沈琮見他吞了后半句,善解人意地一笑:“怎么?特別麻煩?”
“哎不不不,”凌官連連擺手,“下官絕沒有嫌麻煩的意思,只是,只是公主府這回,要冰要得有些多……”
沈琮作了揶揄之色,壓了壓音量:“人家走都要走了,還不興在家再好好享受兩個月?若你手上的冰額勻不過來,便少給我一些?!?p> 凌官知他指的是永平公主要去西羌和親的事,忙一個勁點頭:“沈公說得在理,在理!”
又趕緊搖頭:“啊不不不,怎么能短了沈公的冰!沈公放心,下官待會兒陪著沈公進去,親自看著手下的娃娃們,給沈公府上,安排得妥妥的?!?p> 沈琮叉手行禮:“有勞了?!?p> 短短幾個回合,凌官只覺得這位風評沾染“面首”二字的當紅太醫(yī),非但沒有頤指氣使,還不吝與他這樣的底層小官兒開開玩笑,并不難打交道。
吩咐手下端來百合蓮子湯后,凌官正要繼續(xù)陪著沈琮閑談,門外又進來個皂衣公差。
“官人,小的是鳳山縣的公人,縣尊命小的來支兩桶冰。每,每天兩桶,一共要五天?!?p> 凌官皺眉:“鳳山縣衙的冰,昨日不是定了么?!?p> 公差細細解釋:“咱這凌陰在鳳凰山北邊,官人想是還不曉得南邊的一樁熱鬧吧?江夏郡王因妖言禍國、畏罪自盡,家眷沒為官奴婢。他那嫡長女,被送到教坊司,一進去就要抹脖子,叫人救下捆了手腳后,又絕食。圣上得知后就說,讓她跪在縣衙的烏頭門下絕食去,往來士庶給水,準她喝,另外再給她跟前堆幾塊冰,別頭一天就熱死了。如此,若能熬過五天,就是老天憐惜她,她便不用去做官奴婢,和咱大越的平頭百姓一樣,領幾十畝“世業(yè)田”,自個兒過日子去?!?p> 凌官聽了,難掩驚愕。
江夏郡王的嫡女,那……那可不就是圣上的侄女,去做官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