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沒有下雨,但天氣卻陰翳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筧橋汽車站的月臺上擠滿了人,由于這幾天來風(fēng)聞上海前線會戰(zhàn)失利,整個杭州已經(jīng)是風(fēng)聲鶴唳,城里的人們紛紛開始逃往鄉(xiāng)下避難,就連筧橋這個位于杭州東郊的小小古鎮(zhèn)也不例外。望著這種讓人煩悶的情景,本來就心情沉郁的方嘯云更加壓抑而且煩躁。最近一段時間來,空軍雖然還能取得一些勝利,但卻已經(jīng)是日薄西山,不過是最后的輝煌而已?,F(xiàn)在的空軍已經(jīng)失血過多,面對著人們的期待,他們開始感到力不從心。
方嘯云摸了摸了懷里的劍柄,這把中正劍和他手里提著的那套空軍禮服一樣,都是大前天陣亡的沈教官的遺物(凡是中央航校畢業(yè)的飛行員,都會由蔣介石親筆簽名并贈予中正劍一把)。他今天要把這兩樣?xùn)|西交給沈教官的遺孀,她在杭州的一所小學(xué)當(dāng)教員。本來這種事情應(yīng)該是沈教官自己的弟弟去做的,但南宮影曦卻覺得不應(yīng)該讓他再承受一次這種打擊,于是便讓方嘯云來執(zhí)行這種沒有人會愿意做的任務(wù)——他也是沈教官生前最好的朋友。
忽然有個聲音在方嘯云身后說道:“你也要去杭州嗎?”聲音很熟悉,方嘯云霍地回頭看去,只見一個柔云長發(fā),白色長裙的女孩笑著站在身后,正是不久前還見過的胡心枚。方嘯云也勉強笑了笑,說道:“想不到又遇上了你,你也去杭州嗎?對了,你不是在上學(xué)嗎?怎么老是有空在外面?”
胡心枚手里提著個當(dāng)時流行的柳藤箱子,似乎要去辦什么事情,她隨口回答道:“我剛畢業(yè)了啊,現(xiàn)在在家里幫忙打點生意。。?!?p> 這時一輛福特牌的小轎車疾馳而來,在方嘯云他們面前嘎地停下。里面的司機開門出來對胡心枚說道:“大小姐,對不起,讓您久等了?!币贿呥B連鞠躬。
胡心枚點了點頭,說道:“沒什么,本來就是我來早了?!彼S口問了幾句生意上的事情,然后轉(zhuǎn)頭對方嘯云說道:“我也要進城去辦點事情,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吧?今天不一定會有車的?!?p> 方嘯云遲疑了一下,便坐在了車子的后坐。車子啟動后,方嘯云望著身邊的胡心枚,秀氣的臉龐恬靜的外表和她前兩次表現(xiàn)出來的性格很有點不相稱的感覺,或許是她出生環(huán)境的原因,讓這位女孩的性格和處世方法和其他的西子姑娘是那么的差異巨大。他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胡心枚發(fā)現(xiàn)他老是盯著自己看,有點奇怪地問道:“你怎么了?老是看著我干什么?”
方嘯云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我只是奇怪而已,你一個女孩子,上次居然敢坐那種飛機,還會給家里打點生意,實在是有點不可思議。”
胡心枚哼了一聲,說道:“你敢駕駛那種飛機,我當(dāng)然就敢坐,再說那架飛機是我家捐的,如果我自己都不敢坐,那不成了我們家害人了?這有什么好奇怪的!打點生意更沒什么奇怪的。。。你是不是以為女人就不如男人?”
方嘯云連忙申明道:“我可沒這種想法——陸軍的那些家伙可能會有,我們空軍可沒有,你看,我們的秘書長都是女的。”
說起這位大名鼎鼎的秘書長來,胡心枚臉上也露出欽佩的神色,她笑著說道:“你們這些家伙啊,總是看著女人心軟。。。上次獻機典禮你們借的錢還了沒有?”
她指的是上次獻機典禮結(jié)束后的宴會上,那些飛行員們紛紛問宋美齡借錢的事情——這種事情在一般人看起來有點奇怪,甚至有點不懂規(guī)矩。但在航校里面卻是司空見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每次宋美齡到航校視察或者慰問的時候,總是有些年輕的飛行員們跑上去借錢,如果是名譽校長蔣中正親自來來,甚至有些膽大包天的家伙敢伸手從他口袋里拿錢,當(dāng)然,這些錢是沒得還的。這種事情如果發(fā)生在南京的陸軍軍官學(xué)校,這些學(xué)員的結(jié)果是會被禁閉十天,但在筧橋的中央航校,教官們卻是一笑了之(或許只有那位副教務(wù)長除外)——航校在訓(xùn)練時嚴厲到嚴酷的地步,紀律甚至?xí)?zhí)行到不近人情。但在平時生活中卻自由的多,而這點也最讓陸軍軍官學(xué)校的教官學(xué)員們看不慣。
方嘯云也笑了,他說道:“你說可能還嗎?夫人總比我們有錢點吧?再說了,她老是說我們是她的孩子,有孩子拿點錢還用還嗎?”他這話倒是事實,宋美齡確實是把這些飛行員們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每天一瓶牛奶的規(guī)定就是她立下的,為此,她甚至特意弄來了幾頭奶牛。所以這些年輕的飛行員們才敢這么“肆意妄為”。
胡心枚笑道:“無賴!你們平常敢對教官這么耍無賴嗎?真是的!”
和胡心枚聊了這么一會兒話,方嘯云本來極度抑郁的心情忽然好了一點,他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或許這就是為什么要把西子姑娘這種歌當(dāng)成軍歌之一的目的吧?
這時胡心枚又問道:“你今天不用訓(xùn)練嗎?怎么一個人去杭州?”
聽到這句話,方嘯云沉默不語,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精明能干的胡心枚立刻發(fā)現(xiàn)事情有點不對,她試探著問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方嘯云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我們的教官死了,他大前天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在羅店被擊落,被日本人包圍后自殺殉國。我去杭州是告訴他的妻子這個消息,還有把這些東西帶給她?!?p> 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靜,兩人都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胡心枚才咬著嘴唇說道:“她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嗎?”
方嘯云搖搖頭,澀聲說道:“沈教官出發(fā)的時候,她是站在跑道旁邊看著的,當(dāng)時天下雨,她還打著傘,沈教官就讓她先回軍屬宿舍。。。她離開后,沈教官就對我說,說給她留下了一封信,想不到今天真的要我把這封信交給她。。?!?p> 胡心枚低聲說道:“他很愛她的妻子嗎?”
方嘯云心中嘆了口氣,心想為什么你們這些女孩關(guān)心這些事情要超過他的英雄事跡呢?這真是奇怪的事情??!
他苦笑著說道:“或許是的,沈教官每次飛行回來都會在她教書的學(xué)校上空盤旋兩圈,而她也會出來看。不過,以后不會了。。?!?p> 胡心枚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或許,在她看來,沈教官的死,首先是一位妻子失去了愛她的丈夫,其次才是國家和民族失去一名忠勇的士兵。但這其中有分別嗎?至少方嘯云并不想知道這個答案。
但她很快就平靜下來,兩人默默地望著窗外的情景,只見路旁到處都是牽兒拽女的難民們,隨著戰(zhàn)局的惡化,或許以后會更多。這時胡心枚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一樣,轉(zhuǎn)頭對方嘯云說道:“你不是說沈教官還有封信給他妻子嗎?能給我看一下嗎?”
方嘯云愣了一下,皺眉道:“這不太好吧?這對英烈太不敬了!”
胡心枚搖頭道:“我并不是想做什么,只是怕他有什么遺愿難以完成,或者家里還有什么困難需要解決的。。。我不想讓他妻子一個人來承擔(dān),你說呢?”
方嘯云想了想,覺得胡心枚說得也有道理。何況教官家里本來經(jīng)濟上就有點困難,這位胡大小姐可以提供幫助也說不定,再說教官把信給自己的時候,并不知道會陣亡,應(yīng)該不會是訣別信吧?
于是方嘯云從懷里掏出那封沒有封皮的信,遞給胡心枚,說道:“你看吧,教官平常有什么困難都不和學(xué)校說的。。。如果可能的話,最好你能幫一點忙。”
胡心枚點點頭,說道:“我會盡力的。。?!闭f話的時候,她抽出了那張信紙,只見她呆呆地看著那張信紙,沉默不語,忽然凄然淚下。
方嘯云吃了一驚,連忙問道:“怎么了?”
胡心枚無力地把那張信紙遞給方嘯云,低聲說道:“你自己看吧。”
方嘯云接過信紙,白色的信紙上有著淡淡的幾抹微黃,仿佛是淚水逝去后留下的痕跡,只見上面寫著簡簡單單的一行字:“當(dāng)你仰望藍天,就會記起我?!?p> 方嘯云緩緩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用一種莫可名狀的聲音說道:“原來他出發(fā)前,就是打算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