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省掉許多無用的話語和力氣，省掉許多不必要的麻煩。甚至省去許多關(guān)于愛的嘗試。而那些嘗試，究竟是怎樣一個結(jié)局，我大概可以猜到。所以這些省去，都是很讓我滿意的，所以我也準(zhǔn)備維持這樣一直下去。
????我面無表情地回過頭，翻開《紅樓夢》，決定再次用睡眠度過整個下午。
????飛機準(zhǔn)時到達(dá)。
????許多陌生人上了飛機，遇見了，認(rèn)識了，了解了，也許還相愛了。不再陌生，成為朋友或者情人。然后相攜下飛機，走出機場，在街道上分道揚鑣。不忘留下聯(lián)絡(luò)方式、依依惜別的話語和無比甜蜜的時光。以后的路還長，未來充滿希望——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只是我，一個人上飛機，也是一個人下來。
????對所有人依然陌生，也許除了我知道坐在我右邊，又和我換座位的那個男人的名字，何其然。他涂著和我曾經(jīng)的愛人相同的香水，他年輕英俊。但這又有什么呢？記性好的我興許會記著這些久一點，但即使再怎樣久，也不是永遠(yuǎn)。況且，我們的未來不會有任何交集。
????我是孤獨的。
????可是現(xiàn)在的我，沒工夫為這傷感什么。我匆匆走出機場，然后在出口處看見我的母親。
????我沒料到她會來接我。
????身后有個人拍我一下，我回頭，又是那熟悉的香氣。
????何其然笑容淡淡：”再見?！?p> ????酷愛《紅樓夢》的美女在他旁邊，也笑著，卻是不怎么真心的。我可以看出來。她也溫和地說：”再見?！?p> ????我終于也笑了，點點頭：”再見。”
????什么再見再見，以后恐怕永不會相見。原諒我片刻的虛偽吧，世人客套的虛偽不是一直被寬恕的嗎？
????走到母親身旁，她勉強地沖我笑。我心中立刻感到有什么迅速缺失了。不好的預(yù)感襲擊著我，我開口：”你怎么知道我現(xiàn)在到？”卻是和主題毫不相關(guān)的話題。
????”我查過了?！蹦赣H一語帶過，隨即拉著我向停車場飛快地走去。
????路上，只有沉默。
????真是怪異的氣氛，讓人感到全身麻痹。我和母親感情是很好的，從小到大沒出現(xiàn)過這樣長時間而沒人說一句話的情況。
????我忍不住開口了：”奶奶她……”還在吧，沒……沒先一步走吧？！
????”她還好。”
????一句話，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多么矛盾，明知道奶奶不會像母親所說的那樣”還好”，可她終究還在。我沒有回來晚。那個夢也不是真的。松了一口氣，可心依舊疼痛。
????”她在撐著，等你回來?！蹦赣H許久后輕輕地說。
????奶奶的全名，叫蘇舞。
????生于1980年5月28日，卒于2054年1月2日。
????她是個開朗的人。葬禮如她所愿辦得簡單。
????出席的只有我、父親和母親。以及幾位和奶奶關(guān)系很好的朋友。我們穿著黑色，沉默，沉默，連哭泣落淚也是無聲的。
????奶奶化了妝的臉一如的安詳。仿佛帶著笑容。其實就我所知，在一個不早也不晚的時間，在一些剛好的人面前，如自己所愿地離開，是多么少見的事情。就連奶奶，所有人都認(rèn)為她該圓滿了。
????爺爺在天堂等她，子女送她，孫女更是千里迢迢趕來見她最后一面。是很完美的離開，而奶奶的一生，也是那樣完美。與爺爺相敬如賓幾十年直到他離開；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事業(yè)。她應(yīng)該沒有遺憾的。
????別人這么認(rèn)為，父母也是這么認(rèn)為，但也只有我知道，不是的，不是的。
????奶奶走得并不完滿。
????她有遺憾。
????很深很深的遺憾。
????她把那遺憾留給我，讓我替她去完成她未完成的心愿。那是她等了一輩子的心愿。她要見一個人，愛了一輩子，思念了一輩子的人。
????那天我跟著母親走進(jìn)醫(yī)院。然后我單獨走進(jìn)病房。母親說，那是奶奶要求的，她有話對我說。
????奶奶躺在床上，和我記憶中并無多少改變。這樣一想，我已有快一年沒有見到她。一年，并不長的時間，我渾渾噩噩地過，怎么這一切就改變了呢？
????她只是瘦，瘦了許多。
????也只是倦，再沒有往昔的精神勁兒。
????她向我笑，很微弱但很真的笑，我也笑，把眼淚無聲地吞下喉嚨。
????我坐到床邊，握住她骨瘦如柴的手。心里一陣顫抖。”奶奶?！?p> ????”小滟……”
????”奶奶?！蔽疫€是叫著，也還是笑著，眼淚如我所期望的一般沒有落下。
????奶奶端詳著我，嗓音柔軟：”小滟變得更漂亮了呢。”
????”那是當(dāng)然的。”我揚眉。
????”你知道我為什么叫你回來嗎？”
????我說不出話。
????”我的時間不多了……”她伸出另一只手阻止我就要脫口而出的”不會這樣的，絕對不會！您會好的”，搖頭輕笑：”我自己很清楚。所以讓我們停止晚8點檔連續(xù)劇的劇情吧。”
????我不得不笑了，真是我的奶奶啊，這時候還說出這么幽默的話。
????她問：”小滟，你還記得我曾經(jīng)給你看過的一張照片吧?！?p> ????沒有任何關(guān)于照片的形容，奶奶也確實給我看過許多照片，但幾乎是立刻的，我就知道她所說的是那張照片。年輕的奶奶和一個黑發(fā)男子，他們相親相愛。我點頭，帶著好奇和疑惑。
????”那個男人，叫常久，真是個奇怪的名字是不是？”奶奶邊說邊笑，輕松的語氣卻流露出一種難以忽略的惆悵、悲傷和緬懷，”我說過我們是不得已才分開，你是記得的吧？”
????”是?！辈恢獮槭裁矗矣浀?，難以忘記那時她說這話時那透明的哀傷。
????”而那時，我們也有過約定。約定五十年后相見，不只我們倆，還有另外四個人。多么遙遠(yuǎn)的約定，可那時的我們也只能相信這個約定，并為了它而活著。各自燦爛著。那是2004年2月13日做的約定。還有一個月那個日子就要到了呢。可我撐不到那時候了，我是知道的?！?p> ????我欲言又止，低頭看著病床上潔白被子的線頭，聽見奶奶接著說：”所以，小滟，你要代替我去履行那個約定。我也會和你一起去的，只是他們看不見。我只是要讓他們知道，我沒有忘記。為了這個日子，我才活得那么努力，我的一生，都是為了它。那不僅是約定，是誓言，更是我的心愿和信仰。常久，我一直那樣愛他，你是知道的吧，小滟，你很了解我。比我的兒子還要了解得多?！?p> ????這也是為什么我和奶奶的感情會那樣好的原因。我默默地想。抬起頭，看見奶奶已從靠背上坐起，她已經(jīng)有微微的語無倫次，本來我握著她的手已被她反握，并隱隱顫抖著。
????”小滟，你會答應(yīng)的，是嗎？”
????奶奶這樣問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堅強的奶奶同時也是那么脆弱。一生，她都是那樣寂寞。她只為了一個約定活著，卻注定無法親自去完成。所以，她把所有的希望投注到我的身上，因為她知道，我了解她，比我父親或母親了解的還要多。奶奶甚至還說過，我有多么像她。
????我扯出一抹笑：”我會的，奶奶。但你要告訴我時間和地點啊?！?p> ????然后在第二天晚上，她安靜地走了。
????我手里還握著她給我寫下的地址和五個人的名字——常久，夏瑜，何非，安知燦，張遲陌。
????我一點也不覺得荒唐。即使這個五十年的約定，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不敢想像，他們是不是都會出現(xiàn)。還是有的會像奶奶一樣，帶著未完成的遺憾已然離開這個世界，還是有的就那樣忘記？
????但我一定會去。我相信奶奶，我答應(yīng)過她。
????奶奶的走的簡潔而美好。白色的大理石潔凈高貴。照片上的奶奶笑容溫和，雙眸如水。但是不快樂，我能看出來。我曾對父母建議過，為什么不用奶奶年輕時的照片？那時的她，是多么漂亮和快樂啊。
????胡鬧！父親這樣說我。
????母親也說，他們并沒有奶奶年輕時的照片。有的也只是她婚后的。我于是再不試圖改變什么，人都已經(jīng)離開，我能做的，也只是幫她實現(xiàn)心愿。
????讓奶奶，真正圓滿地離開。
????————圣影公園。
????一個有著八十多年歷史的公園。
????并不大，卻有一個幾乎占公園面積一半的廣場。廣場中央是一個固定的舞臺，大理石砌成，因為工作人員悉心的保養(yǎng)而奢華依舊。公園的景色優(yōu)美但也只能算一般，亦沒有什么名勝古跡，票價很便宜。但它坐落在位置很好的地段。
????很一般的公園，一般到它存在了這么久讓我那樣驚訝。
????奶奶葬禮后的第二天，我就按照她所說的地址找了去。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圣影公園廣場。
????就是這里，沒錯。
????后來才知道了，它存在的理由。
????早在它剛剛開放的時候，一些樂隊就開始在這個公園的廣場演出，公園收取象征性的場地費。于是，那有表演的晚上成為這里最熱鬧輝煌的時刻。漸漸地，這里成為熱愛音樂的人固定集會的地方，唱片公司更是越來越多地到這里發(fā)掘人才。圣影公園的名聲因此而起。
????這樣的傳統(tǒng)，竟持續(xù)了八十年。直到現(xiàn)在。
????三十年前，下達(dá)文件要求拆除這所公園。這么好的位置，他們已經(jīng)決定拿回用于更好的建設(shè)。他們不是不知道關(guān)于圣影公園那特殊的傳統(tǒng)，但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對他們來說才是最清楚最明白的。
????就在所有人哀悼就要失去一個音樂的寶地時，現(xiàn)在圣影公園的老板出現(xiàn)了。他從國外回來，身價億萬，以高價買下圣影公園所在的土地，然后又花錢把它重新修葺了一番。這樣，才造就了今天的圣影公園。廣場中央的那個大理石舞臺，也是那時侯建起的。
????他為什么要保住圣影？如果是為了能夠賺到錢，那為什么圣影公園的場地費不是上升而是更加便宜？如果是為了增高自己的知名度，那他為什么在買下它后就又回到國外，連個名字也沒留下？但這三十年來，他仍是不斷維持著圣影公園維修、清掃和雇傭工作人員的費用，即使他從未出現(xiàn)過。
????圣影公園的老板，至今仍是個謎。
????他們只見過圣影公園的負(fù)責(zé)人，聽說是老板的一個遠(yuǎn)親。
????問他什么，他也只是沉默地笑。
????固守著他的堅持。正如他的老板。多年來始終如一。也是為了某種堅持吧。雖然很多得不到答案的人，滿足不了好奇心而百般煩躁地說，真不知道有錢人心里想什么。
????然后我聽見兩個散步的老人在談?wù)搶⒁?月13號舉行的演出。我驚詫地看見他們本渾濁的眼中閃起某種燦爛的光，眼眶也微微濕潤了。
????”五十年了，終于要到這天了！”
????”那時，我們多么年輕……”
????”是啊，我們都老了，不知‘圣影‘會變成什么樣子？……”
????”五十年”，這個詞匯多少次在奶奶的話語中出現(xiàn)過。現(xiàn)在像閃電一般劃向我。而”圣影”，在他們的口氣中，我聽出來決不是指這個公園。我立刻走上前，攔住他們，盡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客氣禮貌而掩飾住心中的奇異和焦急：”請問，2月13號在這里有什么演出？”
????他們相看一眼，緩緩地笑了。
????其中一個老人說：”你太年輕，所以不知道。”
????我等待著。也許是我眼中的堅持和急切打動了他們，他們決定繼續(xù)說下去：”圣影樂隊，你一定沒聽過吧?！?p> ????我皺眉搖頭。
????”那是半個世紀(jì)前的樂隊了。那時，我只有十四歲，但已是它狂熱的粉絲了。”老人仍是笑著，回憶的神情在蒼老的臉上交錯，”它獨霸了整個樂壇，它絕對是從‘圣影公園‘出道的樂隊中最好的。他們的名字也是為了紀(jì)念圣影公園而起的。那時候沒有不知道它的，它是奇跡，是神話……它雖然個很年輕的樂隊，紅起來的時候出道也不過一年。但這又有什么呢？即使年輕，它也那么輝煌那么棒，讓人根本無法用言語形容。我們?yōu)樗駸幔瑸樗藓托?，瘋狂地超出任何人的想像……?p> ????另一位老人推推他：”別說這些沒用的了，小姑娘都不耐煩了?！?p> ????一點也沒有不耐煩。隱隱覺得這神話般的”圣影”一定和奶奶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粗先怂查g從渾濁變得清明閃亮的眼，我立刻相信了他所說的話。它的魅力是如此巨大，讓我面前這兩位年逾六十的老人懷念、熱愛至今。那奶奶，會是和他們一樣，是圣影樂隊的崇拜者嗎？懷著和這兩位老人相同的愿望，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沒那么簡單。
????那張照片，那個充滿明星氣質(zhì)的男人，和那時已經(jīng)成為服裝設(shè)計師的奶奶……五十年的約定，五十年的愛，所有的一切在我腦中逐漸匯成一個清晰的想法——奶奶是圣影樂隊中一位成員的愛人。
????那位成員，叫常久。
????我開口問：”那里面，有人叫常久嗎？”然后又想起紙條上其他四個人的名字，我拿出來給兩位老人看。
????”是啊，常久是主唱……他們五個，就是圣影樂隊的成員??！小姑娘，你從哪里知道的？”老人難忍驚訝地看著我。
????”這不重要。您接著說吧。”我迫不及待。
????老人也不在意地笑笑，接著說：”可是，圣影這個神話并沒持續(xù)多久。他們在出道七年后解散了?！?p> ????我愣愣地看著他，沒料到會是這樣。
????”外界說，是因為樂隊內(nèi)部不和，是因為公司不想和其中的兩個人續(xù)簽和約……總之，關(guān)于他們解散的原因各種各樣，我們不知道哪個是真的，也并不想知道。我們不許他們解散，早在我們心中，‘圣影‘就已是那樣神圣的存在，是永恒的。他們怎么能解散呢？……但歌迷又算什么？無論我們?nèi)绾慰棺h、憤怒和悲傷，‘圣影‘的解散也已是注定的了?！?p> ????”然后？”
????”然后他們舉行了最后一場演唱會。就在這里。場地是不夠的，那么多的歌迷，從圣影公園里一直圍到公園外的幾十里。我們就是在外面從大屏幕上看他們最后一場演唱會，幾乎所有的歌迷都哭了，雖然我們已學(xué)會接受。我們要放他們自由地飛，但在我們心中，‘圣影‘還是永恒的，不滅的……”
????然后在那場演唱會的尾聲，圣影的成員無聲地陪著歌迷流淚。
????然后，他們對所有的歌迷說——
????”來約定吧。
????五十年后。
????讓我們再次站在這個舞臺之上。
????無論疾病或者死亡，我們都會回來，一起回來。
????帶著那一曲永恒之歌，完成我們昔日無法完成的誓言。
????到時候，你們還會來看我們的演出嗎？
????一定會的，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證明——FOREVER……”
????我于是開始尋找”圣影”的唱片。走過大大小小的音像店，翻過很多CD，卻總也找不到我想要的。我問起賣唱片的人，他們都詫異地笑，拜托，半個世紀(jì)前的唱片現(xiàn)在誰還要啊，半個世紀(jì)前的樂隊誰還記得？
????有人要，有人記得，可那些人真的少了。圣影存在過，輝煌過，成為一時的神話，但它的確是湮滅在時間的河流中了，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發(fā)展比前幾個世紀(jì)要迅速許多的年代。
????多么遺憾，如果奶奶知道了，一定會非常傷心吧。
????我仍是不敢想像2月13號那天會怎樣。我不夠樂觀。
????所以，也只是希望，這世上可以多點人，和奶奶一樣，和那兩個老人一樣，記著那時的約定。記著年少時那瘋狂卻真摯的愛。記著自己的從前。而不是因為奶奶是主唱曾經(jīng)的愛人，那兩個老人記性太好而已。
????不忘，一生都不忘，到死。
????奶奶的遺物中竟沒有一點關(guān)于”圣影”的東西。但我認(rèn)定了她一定會留著那張照片，她和常久的合影，因為那也許是她當(dāng)時記憶的惟一見證。于是，我很努力地翻遍了奶奶的所有書柜甚至衣櫥，最后終于在一本相冊的夾頁中找到了它。
????照片還算清楚，只是人的輪廓模糊了些，連臉上的笑，似也淡了許多。
????擺明了是我的心理作用。
????于是找人翻拍，又做了處理，才稍微滿意些。但這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禁嘲笑自己起來。
????又上網(wǎng)去找，找是找到了，不過網(wǎng)絡(luò)上僅有的關(guān)于”圣影”的資料還沒那兩個老伯說的詳細(xì)。連照片也沒有。問過幾個朋友，和父母的朋友，更是一無所獲。垂頭喪氣之余，心中還是有希望的，不是還有2月13日演唱會嗎？
????到時候，會真相大白的。
????所謂的真相又是什么呢？而我究竟想知道什么呢？無非是關(guān)于奶奶和”圣影”多一點的事罷了，無非是想傳達(dá)奶奶至死都要遵守約定的那份心意罷了，無非是想知道那個常久是不是和奶奶一樣，愛了幾十年，盼了幾十年……
????本來好奇心一向有限的我，也就把這件事慢慢放下了。只等著2月13日的到來。
靜靜地等待那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