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體面
林似錦穿了件不合身的黑色襯衣站在那里,帶著薄荷的味道沁涼,酒也醒了幾分。
顧思遠出來的很快,他牽過她的手,林似錦掙了掙沒松開,便索性放棄了。
突然,鼻尖上一陣涼意傳來,林似錦抬頭。
中城今年的大雪紛紛而至。晶瑩的雪花沒一會兒便落了下來,落在林似錦的頭發(fā)上,鼻尖上,睫毛上;落在顧思遠的短發(fā)上,一樣還有他的長睫上。路邊的燈光下,因為季節(jié)不對,早沒了在光暈下打轉(zhuǎn)的飛蛾,卻多了兩個發(fā)上落了雪的人。
“下雪了,阿遠?!绷炙棋\攏了攏衣領(lǐng),顧思遠的味道似乎也更緊了。她輕輕說道,眼底卻晶晶亮亮地
“嗯,冷嗎?!绷炙棋\的身上一陣暖意,顧思遠將她圍了個圈,兩個人靠的太近了,顧思遠的氣息濃重地圍繞在她鼻尖,淡淡的薄荷味道,帶了點成年男性的味道。剛冷卻的臉頰似乎又有了升溫的趨勢。
她輕輕推開他的包圍圈。搖了搖頭。
顧思遠熟捻地扣好林似錦大衣的扣子,一顆一顆,街邊的光照的他的五官棱角分明。
顧思遠掃了掃落在她發(fā)頂?shù)难?,又輕輕地吻在林似錦的頭發(fā)上,融化的雪沾著她的味道,先前陰霾的心情瞬間一掃而光。
對于顧思遠突然的親近,林似錦沒敢動。
“阿遠?”
“嗯?”男人低沉的嗓音像是美酒一樣醇厚,帶著尾音撩人心魄。
“你是不是又長高了?!彼哪昵埃膫€子180公分,她走之前在家里的墻上給他量了最后一次身高;夏天的時候他看著比四年前長高了很多。又長了?
“嗯。”顧思遠的眼底透著笑意,漂亮的丹鳳眼在黑暗的陰影里閃著晶瑩的光澤,像琥珀一樣閃閃發(fā)光。
林似錦小聲嘟噥了一聲。什么年紀了還能長個子。
顧思遠好笑地看了眼林似錦不滿的小臉,顯然不打算繼續(xù)和她糾纏這個話題。他手臂收縮,讓林似錦側(cè)身靠近自己,帶著她上了車。
雪漸漸大起來,林似錦透著車窗看窗外大雪紛飛的世界。沒有風(fēng),學(xué)落在玻璃上,化成水,林似錦就看到一個斑斕的世界。
突然就很想吃雪糕啊。
林似錦一直靠著窗戶,顧思遠拉過安全帶,繞到林似錦的身側(cè),輕輕一扣?;剡^頭的時候,揉了揉了林似錦的發(fā)頂,將她兩側(cè)的碎發(fā)夾到耳后。
“過兩天去接外婆嗎?”林似錦一愣,她的視線沒有拉回,輕輕點頭道:
“好?!?p> 一夜之間銀裝素裹外,整個城市都熱鬧了起來,這是一份不同于往日的熱鬧。除開人生嘈雜喧鬧,還多了一份熱烈,因為節(jié)日,每個人臉上的笑意都由衷地渲染了整個城市,連日晴朗,陽光的反射下似乎整個城市都鮮活了起來。
林似錦趴在書桌上看著窗外,她的書桌恰好和窗檻齊平,她側(cè)著頭,外面的世界都印入眼底,兩只手自然地垂在身側(cè),倒像是沒有提線的玩偶。
顧思遠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小錦。
很多年前的小錦也喜歡這樣趴在桌上歪著頭看窗外。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他走過去,揉了揉她的頭。
“收拾下出門了,小錦?!?p> 林似錦沒有回頭,沉悶的點了點頭就起身換了衣服跟著顧思遠出了門。
林似錦穿了灰色的雪地靴,踩在雪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林似錦玩得開心,顧思遠就在旁邊等她。
他們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這樣相處過,一年,兩年?
四年了。
陽光在雪地上的反射照得人瞇起了眼睛,顧思遠下意識地伸手在林似錦前額的不遠處,她一抬頭,看到的就是他修長的手,纖細勻稱的指骨,光從指縫中穿過,晃地林似錦還是瞇了眼睛。
“走了。”
在顧思遠再次伸手拿貨架上的東西的時候,林似錦終于還是阻止了。她看了眼推車里推成小山的食物,并不覺得還需要什么。
家里只有她和外婆,兩個人食量并不大。眼下顧思遠拿的食物對于林似錦的新年儲備而言已經(jīng)綽綽有余。
林家悄無聲息地敗落,加上自己不善經(jīng)營人際關(guān)系,去年的年節(jié)林似錦躲在外婆的養(yǎng)老院里呆到初五才回家。前兩年在國外,年的味道就更淡了。
或許大姑小姑他們以為她還在國外。
“吃不了?!?p> 中城是國內(nèi)一線城市,到了年關(guān),外來務(wù)工者陸續(xù)撤離這座城市,但近年來國內(nèi)經(jīng)濟持續(xù)利好,越來越多海外人士選擇回國和家人團聚,走訪親戚聯(lián)絡(luò)感情;所以城市并不算空曠。
眼下的超市便是如此,大家好像有買不完的東西,還有怎樣都不會消退的愉悅。
要說人的情緒是會傳染的,林似錦埋在人堆里,周邊都是喜氣洋洋。她覺得心情也不錯。
買完東西,顧思遠并沒有直接回家,林似錦沒有多問,不知不覺的時光里,年少時候的顧思遠已經(jīng)長成了大人,照顧周到,安排妥帖。她沒有插手的余地。
林似錦心底略有一絲惆悵。
等他們到了門口,林似錦看到顧蔚從門口的車流中下來,他身后還跟了幾個人,每個人都提了禮盒往里走。
顧蔚看到,像是怕她看不到似的,還特意踮起腳尖向她打招呼,他夸張地擺著手:“阿錦。”林似錦沖他點點頭。
他顯然心情很好,沒耽擱,轉(zhuǎn)身就和人流一起進了敬老院。
后來回憶起來,林似錦記憶里好像外婆很久沒有笑得那么開心過,年邁的老人不再光潔的臉上堆滿了笑容,外婆的眼睛都瞇了起來。林似錦知道,外婆是真的高興。
過節(jié)的禮包魚貫而入,敬老院的老人人手一份,因為今年到的早,絕大部分的老人還沒有被家人接走,幾乎整個敬老院都收到了過節(jié)的禮品,也包括醫(yī)護人員。顧思遠想的周到,哪怕已經(jīng)歸家的老人或者當日未值班的醫(yī)護人員都整齊的擺好了禮品,等著年后來取。
東西并不奢侈,但對于常年門庭冷落的外婆而言何嘗不是一種體面。
外公在林似錦很小的時候便過世,留下外婆一個人這么多年,她記得病床上的外公彌留之際的模樣,她小時候不懂,只是那一幕一直在腦海里,長大后滿滿才回想起來。那時候外公已經(jīng)說不出話,只是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外婆,干枯無力的手執(zhí)拗地抓著外婆不放,眼里是滿滿的眷戀和不舍。大致還是有愧疚的。
說好要照顧你一輩子,怎么就先走了呢。
留下你一個人我該有多少的不舍得。
林似錦記得外公是含著淚走的。
林似錦一直覺得外公走得突然也并非毫無道理,林似錦的媽媽還有個姐姐,就是林似錦的大姨,當年媽媽執(zhí)意嫁給爸爸的時候因為夫家窮,大家都反對過。偏林似錦的媽媽鐵了心要跟林爸在一起。爸爸那個時候有多窮,大概就是60年代末,父母是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沒讀過書,只會種地,家里又人口眾多,加上林爸,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能有11張嘴,每天等著吃飯;林爸還不是最小的,他下面還有兩個弟妹。自然等到他成年,家里什么也拿不出。
外公外婆是最早一批的人才引進,落戶在城鎮(zhèn),有單位分的房子,人到中年,也有些積蓄,加上大女兒出嫁的早,夫家也好,小女兒這般光景,做父母的最后實在熬不過去,硬是棺材本掏出來以外,借了不少錢,讓夫妻兩個人在城里落了腳。
這也造成了大姨的怨氣,這么些年逢年過節(jié)也走動地少。哪想到父母還沒來得及報一輩的恩情,就因為自己突來橫禍,讓外公外婆的堅持似乎成了笑話。
林似錦知道,外公外婆從來沒有想過林爸林媽回報什么,后來的那些年,他們家漸漸有起色,給了錢他們攢著,大姨家有事外公外婆也都盡力幫著。只是一時的偏心,好像怎樣也拉不回大姨一家的心。
這些年外婆在敬老院住著,看望老人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林似錦忍住鼻間的酸楚,不敢去想父母不在的年月里,外婆一個人是怎樣過的。她有記得經(jīng)常和外婆視頻,只是老人從來報喜不報憂,對著她說很好。
只是那天老人渾濁灰白的眼眸里透出的歡愉讓林似錦瞬間驚覺,外婆也只是個普通的老人,無論年輕時教養(yǎng)多好,心性何等的堅強;人到了一定年紀,終歸是希望兒女能事業(yè)有成,大概撇開虛榮心不談,更有的是一種寬慰,對自己一生教育兒女成功的寬慰。
林似錦的性格一點都沒有遺傳父母樂觀開朗的因子,相反膽小卻懦,小時候看著不爭不搶,是大人眼中的乖孩子,長大了,性格的缺陷才被發(fā)覺,加上幾年前突來的事故,林似錦的心性還是變了的。以前多少愛笑的孩子,現(xiàn)在笑的也少了。
她拒絕和人接觸,對誰都是淡淡疏離的樣子。一個人孤單著,她沒有銅墻鐵壁的外殼,她就選擇將自己的心包裹起來,這樣就不會難過了。
“宛如今年回去的早啊,這是外孫女婿吧,這孩子模樣長得可真好?!蓖醢⑵抛≡谶@里也有好些年了,每年來看外婆的時候王阿婆總是在的。
“哎,是啊,難得今年小錦有空,我也跟著早點回去,省得到時候急急忙忙耽誤了她的事。”
李宛如原本右手拄著拐杖,中城的氣候到了年末冷風(fēng)刺骨,到了她這個年紀不免有些腿腳不便的毛病,站久了關(guān)節(jié)咯吱咯吱作響像是少了機油的軸承,自己這把老骨頭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李宛如笑著回了鳳琴的話,她微微斜著身子調(diào)整了站姿,把拐杖從右手換成左手,讓右腿活動下緩解僵硬,要不然倒要給這幫老家伙們看笑話咯。
自己的手被有力的駕住,李宛如抬頭看了眼那孩子,眉目張開了,雖然還是太漂亮的一張臉,但好在長得不壞。這么些年,也有點男人的樣子了。李宛如心底嘆息,向著顧思遠點點頭。沒說什么,轉(zhuǎn)身借著他的力道被扶上了車后座。
“再見啊老家伙,每兩天就回來了。”外婆對著窗外招手,林似錦坐在身邊給她寄了安全帶。
顧思遠并不著急,等老人慢慢放下手才發(fā)動了車子。
“家里年貨都買好了吧?!?p> 林似錦點點頭,略微一想,似乎都不缺了。
李宛如知道這個外孫女的性子,成長的中途突逢家變,以前也因為木訥內(nèi)向的性格女兒和女婿都沒有過多要求什么;突然中斷的年歲讓她對于成年人的交往多少有些顧忌,這些常規(guī)瑣事做得也不夠完善。平常自己一個人在家多是三餐湊合,對于節(jié)日的概念泛泛,大部分時候都是等到放假了才匆匆去超市買些時令的東西過來,別人說好,別人說過節(jié)的食物,她買回來,也不管是不是真的好吃,一大堆一大堆地給她送過去。有些像糯米糍,重陽糕一類的東西年紀大的人脾胃虛,吃不得,提醒了一次,是不買了,下次倒是青團,湯圓買過來。這閨女啊,外婆是吃不得糯米啊。
林似錦揪著外婆的一只手,握在手心里。外婆的手仍是溫暖,干燥枯皺的紋理脈絡(luò)刮得林似錦有些刺癢。早年外婆彈鋼琴的時候,到了中年手指都是比同齡人柔軟的。
車程不遠,顧思遠開著車,他坐在前座,也偶爾幫著林似錦回話,比如今年都買了哪些年貨,家里春聯(lián)貼好沒有,等等。他不側(cè)頭,只是對著后面的方向略微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