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出了聚義茶莊，轉(zhuǎn)眼便跟著沈存堯的步子進(jìn)了那條小巷。
聚義茶莊選的地方雖非城內(nèi)最繁華的地帶，卻也相差無幾。但這條巷子與此處卻格格不入，別說高門大宅，至多算是干凈整潔而已，并不多寬敞明亮。這讓她有幾分意外。
不想此處還有這樣的地方。
她緩步走進(jìn)去，在一道略顯破舊的院門前停下來。里面有孩子們稚嫩的讀書聲傳出來，讀音并不如何準(zhǔn)確，但勝在興致高昂，聚精會神，難免令人動容。
“子不學(xué)，非所宜，幼不學(xué)，老何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xué)，不知義。為人子……”
她站在院門外，透過門縫可看到庭院里許多孩子盤腿坐在草席上，年紀(jì)有大有小，都穿著勉強蔽體的粗布衣。若是仔細(xì)瞧，興許還會看到有些孩子腳上穿的還是破爛不堪的草鞋。
好在如今已開春，不然還不知會凍成什么模樣？然冬日之時，他們穿的又是些什么呢？可有房屋避風(fēng)雨，可有炭火御寒氣，可有食物添空腹？
“今日所學(xué)便是這些。讓我先為大家解釋一番?！?p> 里頭又傳來一道聲音，相較于平日的冷冽，在此刻卻要溫和許多。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只能見到一個側(cè)影，湖藍(lán)色的直裰，玉色的簪子，正是方才從店鋪門前經(jīng)過的沈存堯。
他用十分柔和的聲音解釋道：“孩子不學(xué)習(xí)，是不應(yīng)該的。如果幼時不學(xué)習(xí)，年老之后學(xué)無所成，亦不知為人之道，又能有何作為？”
“我知道?！毕逻呌袀€七八歲的男孩喊了起來。他穿著最為破敗，卻很整潔，頭發(fā)整整齊齊地綰了個攥，生了一張頗為喜慶的臉，說話時露出小小的虎牙來，看著很討喜。
說著，他便要站起來。
這時，教他們讀書的沈存堯便沉著聲音訓(xùn)斥道：“虎牙兒，忘了先生平時怎么教你的嗎？”
喚作虎牙兒的小孩，頓時一愣，隨即露出一個略帶討好的笑容來，用手撓了撓頭，道：“哎呀，不小心給忘了?！?p> 他抬起雙手，像模像樣地行拱手禮，然后才起身說道：“先生，你方才的話，我知道什么意思。”
他眼珠一轉(zhuǎn)，頗有幾分得意，又有幾分埋怨地道：“就跟巷子里頭的那個老乞兒一樣，他年輕時候不學(xué)好，只知道吃喝玩樂，把家底都敗光了。現(xiàn)在老了就什么的沒有了，只知道每天同我們搶吃的，一點都不知道愛護(hù)幼小?！?p> 顯然他嘴里的老乞兒大家伙兒都是知情的，孩子們當(dāng)即便哄笑起來，又附和道：“是啊是啊，他討不來吃食，就來搶我們的，他昨天還搶了我的餅?！?p> 沈存堯頓時默然，片刻后才清了清嗓子，喊道：“好了，大家先靜一靜?！彼又謫柕溃骸澳怯癫蛔敛怀善?，人不學(xué)不知義這句話，有誰明白？”
虎牙兒還欲開口，卻被另一個小姑娘搶了先，“我知道，我知道?！彼蛳壬辛硕Y，“先生，您看虎牙兒現(xiàn)在多聰明，可他要是再這么疲懶，總有一天會變成傻子的?！?p> 孩子們當(dāng)即笑了起來，可見虎牙兒平日里確實不勤勉?；⒀纼簞t惱怒起來，“你胡說，我這么聰明，怎么可能變傻。你才是傻丫頭呢！”
“我不是傻丫頭，你才是傻小子！”小姑娘反駁起來，兩人沒說幾句就吵了起來。
大家伙兒顯然早已習(xí)慣這樣的事，只在一旁看著，并不勸阻什么。還是沈存堯及時制止，“好了，你們倆這脾性都要改一改，才說幾句話，就吵架。平日里要你們修身養(yǎng)性，都當(dāng)耳旁風(fēng)了？”
沈存堯平日以他們先生自居，一旦開始訓(xùn)話，孩子們便都安靜下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個個都屏息凝神，不敢再有別的動作。一見他們個個都乖得跟貓一樣，沈存堯便不忍訓(xùn)斥了。
他只好接著往下講，“方才虎妞說虎牙兒的話有幾分道理。這玉不琢不成器便是……”
在許多時候，聽課總是最枯寂無聊的，更何況對部分人而言，讀書并不是他們最喜歡最好的出路。因此一段時間后，下邊的孩子便有不太安穩(wěn)的，時不時鬧騰一下。
沈存堯顯然不愿意見到這樣的情況，他停下了講學(xué)，繼而喊道：“鐵柱，你這是怎么了？為何不認(rèn)真聽講？”
被喚作鐵柱的少年大概十一二歲的樣子，相較別的孩子，他看上去更壯實一些，只是看上去較為圓滑，想必早已經(jīng)歷不少世事。
他慢騰騰地站起來，道：“先生，并非我不愿意聽講，我只是不清楚，讀書有何用？”
沈存堯一愣，大抵不曾想世間竟有這樣的問題。
讀書有何用？
他還從未想過。
他只知曉自己從記事起，便讀書識字，至于有何用，此事卻無需考慮。讀書無外乎是明賢通理，科考入仕，進(jìn)而為君主排憂解難，為百姓上書言事，為天下謀求盛世。
“讀書自是有用?！彼粗倌隄M不在乎地神情，極為認(rèn)真地說道，“上可知圣賢明事理，下可行科考為朝臣。既能通曉圣賢之書，行傳道之事，又能科舉入朝為官，謀百姓之福。此豈非讀書之用？”
“可是我若連飯都吃不飽，讀書又有何用？”那個少年繼續(xù)說道，“我并不清楚讀書能否讓我吃飽，可我知道至少先生這般教我，不能讓我飽肚子。”
他的話一落，庭院里頓時寂靜無聲。
不少孩子都面面相覷，顯然他們之前并未想過此事。但同時亦有幾個小孩露出或嘲諷或憤懣的神色，在他們看來，讀這些確實毫無用處。
孩子的話語并非全無道理，若是連飯都吃不上，讀書又有何用？沈存堯此刻能教這些孩子讀書，卻無法一直教下去，更無法真正改變他們的命運。
然而，這天底下，又有多少這樣的孩子？
無父無母，生無所依，乞討為生。
又有多少孩子，窮其一生，亦是在生死之間掙扎？
而他又該如何救助？
教他們讀書嗎？
徒勞而已。
沈存堯一時間竟不知何以反駁。
“先生，連您也想不出原因來吧？”
那個少年淡淡地嘲諷道。
沈存堯的臉色頓時有些蒼白，欲言又止。
他確實想不出原因來，莫非要他說，讀了書，你們便可吃飽飯嗎？可連飯都沒有吃，又憑什么來讀書？他們拿什么讀書，命嗎？
之前的虎牙兒聽聞他這般說，實在有點于心不忍，他站起來朝那個少年說道：“鐵柱哥，我知道你不喜歡讀書，可先生在這教我們讀書很辛苦。如果你不喜歡，你就走吧，也沒人會攔著你?！?p> 少年一聽這話，也不多說什么，只是當(dāng)即便朝沈存堯行了一禮，“我知先生教我們讀書十分不易，先生的恩情，我不敢忘。也請先生原諒我向您辭別?！?p> 他轉(zhuǎn)身就走，緊接著還有幾個小孩也一一行禮跟著起身離開。
沈存堯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離開，卻無法說出一句挽留的話。這世上的路該如何走，各有各的選擇。他能指點，卻無法決定。再者，讀書真的就是他們最好的選擇嗎？
他們說命由天定。
沈存堯并不清楚上天是否真的能夠決定世人命運，可他知曉，這世上許多人從一出生，便已決定他往后的路該如何走。天潢貴胄或者布衣百姓，終其一生，亦不過如此。
他沉沉地嘆了口氣，默然不語。
孩子們拉門而出，走得十分決絕。他們帶走的不只是自己，還有沈存堯自欺欺人的謊言。他在此處教了數(shù)月的書，直至今日，終于有人指出，他這般行事不過徒勞。
欲憑一己之力，挽轉(zhuǎn)天下大勢，何其可笑！
沈昭站在門外，將先前的情景盡數(shù)看在眼里。
亦是默然不語。
他們的話，換作任何人在此皆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這本就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狀況。他們這些生而優(yōu)渥者，唯一能做的不過是盡量減少此事，卻無法徹底根除。
這亦是千百年來，致力于為民生言事者之夙愿。
良久之后，她微微嘆了口氣，跨門而入。
突如其來的動靜，驚醒了沉浸于沉重氣氛的眾人。目光皆掃過來，落在她身上。孩子更是露出新奇的神色來，他們長這么大，還從未見過如此精致的人兒！
沈存堯亦是看了她半晌，吶吶地道：“余……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