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普天同慶，閨中演戲
詞曰：西江月·盧慕登高遠(yuǎn)望懷古
縱目金陵冬景，北風(fēng)飄雪凝寒。遠(yuǎn)山銀綴素衣裝，千里長江無浪。勾起六朝過往，驕奢淫逸荒唐。后庭遺曲今猶唱，朱雀門破國亡。
這秦氏一邊照料兒女起居飲食，一邊外出謀生計(jì)，
不覺時(shí)光荏苒，又到天地凜冽，北風(fēng)刺骨寒冬時(shí)。但見：
朔風(fēng)怒號(hào)雪紛紛，危樓銀色掩重門，柳兒著白裝，爐香繞閣暖，霧雪透濕窗；飛鳥絕跡遠(yuǎn)山寒，冰河百尺映天光，臘梅放艷紅，碎銀壓枝重，野鶴眠古松，誰憐仙子常住廣寒宮。
冬至日，因天下久治太平，政績顯著，人民感德。
天冊金輪圣神武則天皇帝帶領(lǐng)百官，親祭南郊，極其隆重，雖普詔四海，大赦天下，特許民間大酺七日，
舉國百姓個(gè)個(gè)歡喜，家家戶戶慶祝，街坊鄰里，殺豬宰羊，把酒暢飲，載歌載舞，非常熱鬧。
唯獨(dú)秦氏在家甚感冷清，想著自家柴米油鹽俱欠缺，家禽野味更少無，感慨萬千，眉頭緊鎖，郁郁寡歡，因顧及兒女情面，
總不能終日愁眉苦臉，仍露微笑，把飼養(yǎng)多年的老母雞宰了，與兒女同樂。
盧生在樓上臨摹練字時(shí)，一縷縷清風(fēng)襲來，香氣撲鼻，勾起食欲，
嘴邊垂涎三尺，肚腸轆轆，饑餓難忍，趨步下得樓來，去廚下尋些吃的，不料母親正在整治飯菜，
聞得香氣濃厚，芬芳馥郁，便問道：“敢問母親做些甚么好菜，饞得我嘴巴子亂動(dòng)，頓感食欲大增?！?p> 秦氏大笑道：“就知道你是個(gè)貪嘴的饞貨，耐不住肚子那空空的寂寞，我偏又沒造化求到佛祖的福氣，生了你這個(gè)專門頑皮的愛吃鬼，還不快去叫小婷子下來吃飯？”
盧生一溜煙竄上樓把盧夢婷扯下來，就中堂里擺開桌椅，上面放置香花，點(diǎn)著燈燭，端上杯盤飯菜。
姐弟倆一見有肉吃，無不歡喜，三人一齊開嘴念了幾句祝福語，語畢！秦氏起筷，
道：“小生吃個(gè)雞腿兒，小婷子吃個(gè)雞臀尖，娘親夾予你們，趁熱吃，天氣寒冷，勿等涼了凍嘴?！?p> 盧生樂道：“感謝母親大人寵愛，小子難以報(bào)答，唯有日夜苦讀詩書，日后若能致身仕途，必定以犬馬之勞奉孝?！?p> 秦氏喜道：“我兒真有孝心，為娘有你們陪伴則知足矣！不敢寄盼大富大貴，若小富也行，只想你們?nèi)蘸蠖嘤眯亩热站涂??！?p> 盧夢婷道：“少扯那欺人沒用的謊言，姨娘分明偏心，為何弟弟每次皆是雞腿兒？我總是雞臀尖，不為過分么？”
秦氏道：“姨娘心眼忒好，管待哪個(gè)不是心頭肉？弟弟尚小，身為姐姐不得護(hù)著他？
你怎能有一套吃醋的理？況且那雞臀尖是個(gè)寶物，姨娘舍不得吃，專留著給你，快吃，快吃，別耍烈性子?！?p> 盧夢婷道：“哼！小女子命薄，承受不起這份大禮，還是您吃吧！明擺著欺負(fù)我這個(gè)外人，
小生乃是您親生子，而我則不是，故任由慣著他，寵愛著他，豈不是欺人太甚?不吃了，讓那吃雞腿兒的人胖死。”
秦氏道：“你那牛骨氣兒倒不小，不吃且罷，我們倆多吃點(diǎn)，可要思慮清楚，飯后不留剩半點(diǎn)過夜的，免得說餓肚子?！?p> 盧夢婷沒奈何，只能氣著吃飯。
盧生起筷夾了另外一只雞腿兒給了盧夢婷，道：“這不是還有一個(gè)么？姐姐請吃，我少吃一個(gè)也無妨?！?p> 盧夢婷道：“虧我平時(shí)待你不薄，果然是你我同穿一條裙子長大之人。”
秦氏道：“你倆真一個(gè)鼻孔出氣，一張嘴型說話，惱殺我也！
小婷子以后不得把一些裙子衫襖給弟弟穿，此事有失禮儀和敗壞風(fēng)俗，成個(gè)何模樣？
若傳出去被街坊鄰里曉得，我臉皮兒往哪兒擱？再者，往后弟弟吃雞臀尖，小婷子吃雞腿兒。”
盧夢婷只當(dāng)作過耳話，盧生一聽，道：“娘親，您即時(shí)變了心，就把親子當(dāng)外人管待了，好個(gè)囫圇吞棗的長輩，做事不夠大體。”
秦氏道：“還不夠大體？我既為娘，又是作爹，
一把辛酸淚，兩條柔弱腿，微薄瘦小身，將你倆拉扯大，談何容易？
為了你們我放棄了多少好姻緣，換著她人，不把你們拋棄，再嫁個(gè)好歸屬，便是打斷我的腿子，你們信我說這話否？”
盧夢婷冷笑道：“我愛信你這鬼話連篇時(shí)，便是雙腳長出在頭顱上。”
盧生道：“娘親這話我竟愛聽，如今把我姐弟倆拋棄也不為過，更不算遲，
只怕你沒那個(gè)狠心，倘若一旦做出不為人干的事來，終將受良心譴責(zé)，懊悔一世，不謂憐憫么？”
秦氏見自己拗不過兒女，卻道：“可憐個(gè)你倆的頭吖！還不吃快些，涼了飯菜，斷定是皮肉欠抽打的份兒?！?p> 盧生道：“又提起那鞭子抽打的事來作甚？害得我沒了那吃飯的勁頭，豈不是白白浪費(fèi)了這食物?！?p> 盧夢婷道：“就是！”
秦氏一聽，心中不樂，怒道：“兩個(gè)都是吃飽撐著的孬種，吃了也是白吃，都別吃了?！蹦乔厥掀鹕硎帐巴肟辏酪魏桶宓?。
姐弟倆俱道：“沒個(gè)像樣的娘，真不懂疼惜自己的骨肉?！?p> 秦氏道：“你倆是石頭蹦出來的，要不就是荒山野嶺長的，我做不得你們的娘，明天一早都背起行囊各自謀生去吧！少賴死我這破院子里，見了使我愁心。”
倆人齊喜道：“豈不是太好了？可以舉手邀明月遠(yuǎn)走高飛了，離開這哭啼的冤家?！?p> 說完后，盧夢婷與盧生手拉手，肩搭肩，嘻嘻鬧鬧圍著秦氏轉(zhuǎn)了一圈，然后蹦蹦跳跳直竄上樓去了；秦氏一見此狀，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
夜已漸深，夢里更長，月照寒霜，星野茫茫。閨人閑愁望月倚欄桿，幾處野鷗啼，點(diǎn)點(diǎn)螢火稀，竹梗敲起行人去，遙聞笛管悲斷續(xù)，一片銀光泛漣漪，妖狐狡兔身影匿。
第二天，秦氏忙完針線活回來，聽得樓上有人在對唱，悄悄走上去，隱隱約約聞得聲音從盧夢婷閨房傳出，走近房前，卻不打開，只在門縫處窺探。
望見盧夢婷將一些帽子衣服，所需物件用假造的金珠瓔珞裝飾，自己穿著男生長袍，頭戴冠冕，下巴畫上胡髭，扮演南朝陳后主；
兒子穿了錦繡裙子，梳起發(fā)髻，斜插金釵，佩戴花珠，面敷脂粉，扮演陳后主之貴妃張麗華。更有一些大小人物，兩人相互作了頂替。
秦氏見著吃了一驚。默默不作聲，只在偷偷地觀看；
望著盧夢婷含情脈脈對視盧生，唱道：“愛妃！此時(shí)正值初春，陽光明媚，柳風(fēng)簌簌，放眼望這臨春閣，百花齊放，千鳥竟叫，萬蟲爭鳴，無不是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畫；
你我作為一對鴛鴦沉醉其中，那有心思管照得了朝廷政事，只想與愛妃尋歡作樂罷了！又在乎什么帝位，甚么大好江山？”
盧生回唱：“妾身蒙圣恩寵眷，能一世服侍陛下乃吾之榮幸，更何況朝日相處，形影不離，床榻睡在一起？
就算歲歲年年，日日夜夜為陛下倒糞舔腳也是一種福分，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但我心中存在一個(gè)疑惑，敢問圣上一句，賤妾美不美，是否你心中最為珍愛的那一位？”
盧夢婷道：“何須問及？朕心里只有你一人，裝不下其她者，別人比不上你一分一毫?！?p> 盧生泣淚裝作可憐，道：“臣妾不信，陛下是在說謊哄騙臣妾的吧？你后宮佳麗何止三千者，妃嬪媵嬙更是無數(shù)圍繞著你轉(zhuǎn)，怎敢說只寵愛我一個(gè)?”
盧夢婷道：“愛妃不信，且看我昨夜無眠為你作得一首曲子，名為《玉樹后庭花》，早上令樂師譜成調(diào)子，以便吟唱，萬望愛妃為朕歌唱一把。”
盧生喜道：“果真是為我所作的？臣妾不勝感激之情，只要陛下能時(shí)時(shí)歡樂暢懷，
別說丑獻(xiàn)一點(diǎn)才藝，就是起舞吹簫，吟詩作對，琴棋書畫，品竹調(diào)絲，相撲玩耍，盡奴妾之所能，也在所不辭，更不用說以至深之情吟唱這首曲子了?！?p> 盧夢婷拿出木偶做的宮女，紫竹編的伎人，玲瓏精致，栩栩如生，仿佛似在翩翩起舞，彈琴奏樂一般，又把曲子之稿遞給了盧生，
盧生接過，大略目掃一下，緊接著盧夢婷手一拍，盧生立即提高嗓音吟唱那《玉樹后庭花》的曲子。
臨春閣頓時(shí)瑞香繚繞，歌舞之聲，靡靡之音，悅耳動(dòng)聽，響徹樓閣，回蕩天際。
盧生唱完曲子，抽身來扮演奉御官，陳后主與張貴妃正在作樂時(shí)，見奉御官稟報(bào)。
陳后主垂簾道：“容稟”，那奉御官跪下俯伏，啟稟道：“皇畿大都督蕭摩訶有事欲要覲見。”
盧夢婷道：“準(zhǔn)！”，奉御官：“宣”。
盧生再扮演蕭摩訶，走進(jìn)前來，俯伏階前，悲慟地潸然淚下，啟奏曰：“隋軍南北道并進(jìn)，已經(jīng)打到健康城門下矣！
百姓們逃的逃，離的離，官兵們也聞風(fēng)而潰，降的降，死的死，弄得滿城蕭條，破敗不堪，而陛下絲毫不關(guān)心國家大事，
卻在內(nèi)閣中把酒言歡，聽曲觀舞，不扶持江山社稷，不為千千萬萬的百姓著想，是有失一國之君的威嚴(yán)尊信啊?！?p> 盧夢婷道：“愛卿言論差矣！朕的江山人才濟(jì)濟(jì)，隨意點(diǎn)撥一將出來，便能把敵軍打得落花流水，有何擔(dān)憂？
盡管讓隋軍攻打過來，再將他們重重圍困，一網(wǎng)打盡，不是更好么？
此事朕自有計(jì)策應(yīng)付，卿家勿須多言，暫且退下去吧！休打擾朕與愛妃欣賞良辰美景的雅興。”
蕭摩訶嘆息下去了。
盧生扮張貴妃道：“妾身剛剛所唱的曲子如何？能否拂動(dòng)陛下的心靈？
若是不好時(shí)，卻是冷淡人家癡愚的情感，畢竟用了臣妾十分的功力，嗓子都干澀難耐的了，急切需要夫君贊賞一兩句心里話作為安慰才肯罷休?！?p> 盧夢婷喜道：“愛妃唱得驚天地泣鬼神，猶如淮河之水，碧波蕩漾，潺湲淅瀝，
勾人魂魄，更兼美人的姿色如同那仙子下凡塵一樣，簡直在天上方有得聽聞，人間何時(shí)才能夠領(lǐng)略一回？”
盧生滿臉羞紅道：“陛下好壞！又來哄賺妾身的心思！”
盧夢婷道：“朕索求愛妃的心思作甚?只要愛妃的身軀就可，哈哈！且來陪朕酌飲一杯，以便添上幾分濃意，使兩眼醉賞綠春紅花，夢里遍看美人，不亦妙哉？”
盧夢婷用眼睛挑逗盧生，盧生害羞不答，卻來執(zhí)金杯倒酒，盧夢婷將手只一拉，竟把盧生摟在懷里，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兩人眼睛雙雙凝眸注視，情濃意愜。
秦氏窺得兒女們?nèi)霊蛱?，感情又逼真，嚇出一身冷汗，心頭似那弦上的弓箭一般繃緊，忐忑不安，撲通猛跳；
暗自思量道：“暫且忍住，稍等看他倆玩出甚么花樣兒來？好拼在一起全收拾了”。
盧夢婷和盧生倆人扮演陳后主與張貴妃正在飲酒尋樂時(shí)，再次飾演多角，忽聞奉御官再報(bào)，尚書仆射袁憲欲入見陛下，盧夢婷道：“恩準(zhǔn)”。
袁憲哀泣俯囟，啟稟道：“吾皇萬歲，那隋朝行軍先鋒韓擒虎率領(lǐng)五百精銳騎兵，現(xiàn)已攻破都城朱雀門，
城里文武百司早已遁去，規(guī)勸陛下端坐正殿之上，以嚴(yán)厲之色投降他們，以免刀斧殺身。即使被戮也是端莊而死，盡顯帝王威儀?！?p> 盧夢婷聞言大驚，不覺手中之杯失落于地，恐慌道：“敵人行軍如此神速，不得不令人嘆服，但如今日薄西山，覆水難收，只是可憐朕這世世代代祖?zhèn)鞯慕綌嗨臀嶂?，悲哉哀哉！眼看國家衰亡之跡象即將到來；
唯有愛卿，后閣舍人夏侯公韻與張貴妃服侍朕肱骨，令朕甚感欣慰。
我一想到敵人的斧鉞鋒利無比，心里就極為害怕，恐來不及阻擋，早已身首異處，各自逃命去吧，免得成為刀下亡魂，
吾亦準(zhǔn)備與愛妃，孔貴人隱匿枯井之中了?！?p> 須臾，陳后主攜帶張愛妃和孔貴人，準(zhǔn)備下井時(shí)。
卻被兩人攔住在井口之外，不讓進(jìn)入，張麗華道：“堂堂一國之君，朝廷之首，大難臨頭之時(shí)，不引頸受戮，卻要躲藏于枯井之中，誠為天下人譏諷，成個(gè)何體統(tǒng)？”
陳后主道：“要自尋死路，不阻攔你們，可不能讓朕白白去送命。”
因此三人進(jìn)入枯井中躲藏，霎時(shí)隋軍殺入皇宮，尋遍了整個(gè)宮城，不見了陳后主，卻發(fā)現(xiàn)一口枯井。
盧生扮隋軍，向井口喊道：“井底是否躲著人？”
陳后主回道：“沒人?！?p> 張貴妃罵道：“你這個(gè)囊腫無用的夯貨，大家不出丁點(diǎn)聲，敵人怎知枯井底下藏著人？真是一頭蠢豬?！?p> 陳后主道：“你才個(gè)是傻貨呆子！吾不說沒人，他們定以為井下躲有人?！?p> 隋軍又喊道：“再問一遍，井下是否有人？”
陳后主怒道：“就算你發(fā)問一萬次，回答皆是沒有人。”
隋軍再喊：“若是沒人，我可要丟大石落井了?！?p> 陳后主害怕，回應(yīng)道：“萬萬不可下石，井底下是有人在。”
隋軍道：“當(dāng)我要下石的時(shí)候卻說有人，方才為何說道沒人？”
陳后主道：“朕怕刀斧，故不敢言有人?！?p> 隋軍道：“勿要害怕，我等早早把斧鉞封鎖進(jìn)兵庫里了，準(zhǔn)保你活命，現(xiàn)引一條繩索將你拖拉上來，可否愿意？”
陳后主道：“誠！”
隋軍套好了繩子，將要拉扯時(shí)，連個(gè)影子都一動(dòng)不動(dòng)，奇怪道：“這陳后主是甚么怪胎來的？卻如此沉重！”，又叫了十幾個(gè)壯漢來拉。
拉上來時(shí)發(fā)現(xiàn)是三眾者，想不到這枯井底下居然藏了三人。
軍士們被嚇了一大跳。俱咄道：“這昏君死到臨頭還顧及美人，竟好色到如此地步，無不令人咋舌?！?p> 隨后把三者押到韓擒虎軍營中，認(rèn)為張麗華乃是禍國殃民之尤物，下令處死；
行刑前，讓陳后主與她道別。盧夢婷執(zhí)盧生之手，欲語淚先流，如滂沱大雨而下，不忍離別，倆人擁抱一處，嚎啕大哭。
好一場難舍難分，但見：
天昏昏，野茫茫，淚眼鴛鴦滿流痕，怎忍得住悲哽。落紅紛紛，風(fēng)飄柳絮正愁人，蘭麝嬈香，紅顏?zhàn)硌?，荒草萋萋竟無言，悲恨鐮鉤鋒尖，煩絲如水上九天，往后與誰共床眠，悔時(shí)不自獻(xiàn)，借酒入愁腸，雁飛過庭廊。
秦氏一見姐弟倆抱在一塊，穿著又亂了禮俗，怒火從心頭燒起，忙打開房門，拾取棍子就開打。
姐弟兩人正在演戲深入時(shí)，不意秦氏突然闖入，大吃一驚，眼看棍棒到身，急切奪路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