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時間一長，老秀才實在見不得學(xué)生這般懶散的模樣，起了退束修的心思。
林大夫妻知曉后，急得連忙拿了一些山珍上老秀才家，好說歹說要秀才不要放棄自家孩子。
秀才嘆了口氣，道：“實話說與你們吧，這孩子在老夫這也學(xué)不了什么東西，底子實在太好?！?p> “聽說，他是十歲那年才從大都信王爺家回來的?！?p> “你們說王爺府上的先生教的會比老夫少嗎？”
“更何況你們家冬年也不愛在老夫課堂上老老實實坐著，看他不愛說話，卻有些好動?！?p> “若是有機(jī)會，老夫倒是覺得你們可以送他去習(xí)武。”
林大夫妻攏共認(rèn)識地不過村里幾十號人，也不知從哪給八弟尋個師傅，于是殷殷向老秀才討個主意。
老秀才沉吟半晌，道：“如今外頭世道混亂，倒是不好把冬年送出去。老夫之前游玩時，去過附近的一座無名山，山上有個和尚廟，廟里有幾個武僧?！?p> “如果是習(xí)武，去那倒是不錯的?！?p> “一來冬年可以在寺廟里修身養(yǎng)性，二來又可跟著和尚們習(xí)武，三來也可避開外界的紛擾?！?p> 說完，秀才從板凳上站起身，背著手看著圣人像，嘆了口氣，“老夫屋后頭有一間書房，里面收藏了幾架子書，讓冬年以后常來這翻翻書?！?p> “還有……”
“那一擔(dān)子米拿回去吧，老夫也沒教他多久。”
“朱秀才，這可使不得?！绷执蠹奔钡?。
“是呀，您對八弟的愛護(hù)之心，豈是那一擔(dān)子米就夠抵消的?！睆埈傆駝傉f完，便連連咳嗽，林大不住地拍著她瘦弱的背脊。
她平復(fù)了一會，又啞著嗓子道：“請您一定要收下?！?p> 老秀才背過身擺了擺手，踩著破舊的一雙布鞋往里去了。
八弟被林大夫妻送進(jìn)了和尚廟當(dāng)俗家弟子，大師傅見他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特許他每年農(nóng)忙時回家三月幫忙，其余時間就在寺里跟著習(xí)武，做功課。
雖知曉習(xí)武少不了摔摔打打，但是第一回下山回家，看到八弟帶著一身傷的時候，張瓊玉還是會心疼地掉眼淚。
她摸摸八弟下頜的一塊淤青，不忍看他衣服遮蓋下還藏著多少傷疤，“八弟，苦不苦，苦的話就回家吧，阿娘受不了看你這樣……”
八弟握住張瓊玉輕撫他臉頰的手，“阿娘，我不疼的，這都是小傷，過幾天就好了?！?p> 林大嘆了口氣，在泥墻上敲了敲手中的旱煙，“婆娘別說這樣的話，男孩子受點罪沒什么，把功夫?qū)W會了才好?！?p> 吐了口煙圈，道：“我小時候跟著師傅學(xué)打鐵，師傅是個暴脾氣，三天兩頭就要挨揍，后來受不了跑了，打鐵沒學(xué)會，只能去砍柴?！?p> “八弟你可不要像阿爸一樣不能吃苦啊，只有吃苦了才能成為頂天立地的好男人。”
八弟給面子地點點頭，“阿爸說的是。”
一旁的胡木兒也跟著點頭。
胡木兒離不得八弟，當(dāng)初也跟著一起上山，只是他在習(xí)武方面的悟性倒是比八弟高了不少，招式看過一遍便學(xué)得有七八分像，不知是不是胡木兒是厥國人的緣故，身體輕盈靈活，韌性極佳，是武僧師傅口中適合練武的“好根骨”，武僧師傅平日閑暇頗喜歡指點這個八弟的小跟班。
有時候趁胡木兒幫著八弟一起打掃庭院的落葉時，從他后頭突然出手，胡木兒像生了三只耳，沒轉(zhuǎn)頭就能躲過這一招，洋洋得意地朝八弟露齒笑，好像在求八弟的夸獎，不妨大師傅又來一招，這會倒是摔了個狗啃泥，臟污著一張臉，瞪了大師傅一眼，又委屈地看著笑著的八弟。
“好了，起來去洗洗臉吧。”
胡木兒抱著掃帚一臉倔強(qiáng)地躺在地上，竟是起了脾氣。
“胡木兒，快起來吧，??？”
胡木兒指了指大師傅，道：“他欺負(fù)人?！?p> 八弟笑著蹲下身看他，“那你躺這不起來是想作何呢？”
又用手指揩了點他臉上沾著的土，到他眼前晃了晃，“怪臟的，今晚不要和我睡了吧?！?p> 胡木兒立馬氣鼓鼓地坐了起來，怒瞪著站在一旁看好戲的大師傅，“神靈會譴責(zé)你的！”
大師傅露出一個頗為慈祥的笑容，“不知小施主說得是哪里的神靈呢？”
說著雙手合十道了句佛號，“我佛慈悲?！?p> 接著慢悠悠地溜了，氣得胡木兒大半夜地爬起來在院子里打拳，打得虎虎生風(fēng)。
八弟回了家，倒是喜歡往老秀才家跑，在他那間破書房里一呆就是好幾個時辰，有時候老秀才半夜起夜，看到書房的燈還亮著，才想起家里還有個人沒走。
他捻捻胡子，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地想，當(dāng)初在課堂上好好教他的時候不見他好好學(xué)，現(xiàn)在讓他自個學(xué)倒是起勁得很，所謂因材施教，實行起來有多難，老秀才感慨，還是孔圣人厲害。
八弟喜歡看名士英雄的故事，在他十幾歲的腦袋里，對自己最高的期望便是以后成為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俠客。
但在朱秀才的書架上他最喜歡也是翻得最多的還是兵書和史書，這或許還是源于小時候信王爺?shù)难詡魃斫獭?p> 他那時閑暇之時偶爾會抱著小兒子在懷里，一頁頁地翻著春秋，也不管幾歲小兒是否看得懂，在他懷里是醒是睡，有時候看到興起，還會笑著道：“阿寶呀，你看這魯莊公倒是蠢得緊，若是我便不會這樣，我會如何如何……”
是呀，在那番情景之下，先代帝王是這樣做的，得到了這樣或成或敗的后果，如果我是那魯莊公，秦昭王之流，處在這樣的景況下，我該如何做呢？
八弟陷入了深思，直至天光夜白，他才亮著一雙星眸，一闔書頁，是了，是該如此。
精神奕奕地從書房出來，看到老秀才正好打著呵欠，亂著一頭灰白頭發(fā)，秀才惺忪的眼里瞥見他，腳步頓了頓，問了句，“一起去張婆家吃早飯吧?！?p> 張婆家的稀飯油條最合朱秀才的口味，稀飯煮得漿白，油條炸得酥軟。
八弟作了個揖，“先生早?！?p> “先生，您的發(fā)髻還未束?！?p> 朱秀才摸了摸頭上，沒摸到往常的那個頭發(fā)疙瘩，道：“那你等我一會，一道出門，一道。”
“是。”
八弟在家干活，宋思培帶著妹妹來找他，張瓊玉出來看見院中宋思蕓乖巧地站在那，像一朵柔弱纖白的丁香花，安靜地等著哥哥出來，見到她，尊敬地喊一聲“林姨好”，聲音軟糯。
她看著，心里很是喜歡，便笑著問她，“思蕓，在等八弟呢？”
宋思蕓低著頭回道：“哥哥說難得冬年弟弟回家，想找他一起去鎮(zhèn)上看看?！?p> 剛說完，宋思培便搭著八弟的肩從屋后出來，還沒等八弟開口，張瓊玉便笑著道：“去玩吧，今天就別窩家里頭了?！?p> “對了，把胡木兒也帶上，等會他看不見你又要苦著臉。”
宋思蕓戴著紗帽和胡木兒跟在后面，宋思培拉著八弟走在前頭。
宋思培口中說個不停，從他不在，私塾里都沒人可以玩了，到家里種了半畝莫蘭花，但這種花難種，那么久也只得了半斤，嘮嘮叨叨，宛如新婚妻子和剛歸家的丈夫傾訴。
八弟正聽得不耐煩，宋思蕓這時軟軟開口，“好了，哥哥，快些停嘴吧，前面有個茶棚，我們先去那坐著喝口茶歇歇，我腳有些累了?！?p> “噢噢，妹妹你累啦，那我們休息一下吧。”宋思培這才住了嘴。
八弟向她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從他認(rèn)識宋姐姐的第一天起，宋姐姐就對他很好。
當(dāng)初他剛來五尺村，村里的大人背地里對他這個“王爺棄子”指指點點。
那時候村里的小孩都不愿意跟他玩，不僅因為他是一個陌生人，也是因為受了父母的影響，當(dāng)著他的面喊他“野孩子”，有些調(diào)皮搗蛋的更是拿了石子扔他。
他那時有些自暴自棄，受了欺負(fù)也悶不吭聲的。
直到有一天，村里最蠻橫的孩子王張牛把他拽到溪邊，嬉笑著慫恿幾個小跟班要灌他水，他被幾個孩子按著頭喝了幾口溪水，他擰著勁，卻怎么也掙扎不開幾個人的束縛。
正要放棄，卻聽到一個女孩軟而有力的聲音，“你們在干什么？”
身上的力道松開了，隨即一雙柔軟的手將他從水里扶了起來，他的雙眼被水混著沙刺得睜不開，只聞到朦朧的香氣，和朦朧中纖細(xì)的一個背影。
“你們怎么可以欺負(fù)人！我要告訴你們爹爹去！”
張牛已經(jīng)十五，跟著家里做農(nóng)活，在一群孩子中長得膀大腰圓，看著護(hù)著八弟的宋思蕓，嘻嘻笑著，“喲，宋美人生氣啦？”
“知道你人美心善，但這不過是個野孩子，你護(hù)著他干什么？”
八弟在宋思蕓身后垂著頭，一身布衣濕透，頭發(fā)濕淋淋地滴著水，一雙墨青色的眉壓著緊閉的眼。
“人家不是野孩子，他是林叔叔家的孩子，你們以后再欺負(fù)他，我就去喊林叔叔過來，看你們還敢不敢?！?p> 張牛收了嬉笑，撇了撇嘴，“呵，護(hù)得還挺緊，你怕不是看上他了吧?！?p> “你說什么呢！”宋思蕓紅了臉，但是一雙杏眼卻不畏懼地瞪著張牛。
“我說，”張牛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兄弟們，我們就當(dāng)著宋美人的面欺負(fù)他好了，免得說我們不要臉，只會背地里欺負(fù)人?！?p> 一群人嘿嘿笑著，“好啊。”
說著上來就要拽八弟，宋思蕓攔在前面，“你們不準(zhǔn)過來！”
張牛一把推開宋思蕓，宋思蕓摔在淺灘里，濺了一身水，但此時也知道光靠自己是幫不了八弟了，趕緊跑回家喊了宋思培過來。
眾人見了宋思培，頓時作鳥獸散。
不過一會，八弟臉上就又多了幾道傷，宋思培看他不睜眼，問道：“小弟弟，你眼睛沒事吧？”
八弟沉默地?fù)u了搖頭，宋思蕓扶著他起來，有些焦急地看著自家哥哥，宋思培道：“先來我們家換身干凈衣服吧，不然你這樣回去你爹娘要擔(dān)心了。”
八弟不接受也不拒絕，宋思蕓扶他去了宋思培的房間，打了干凈的井水給他洗眼睛。
等他顫抖著睜開眼睛的時候，宋思蕓有一瞬間的愣怔。
被沙礫磨得血紅的眼睛，泛著水光，卻又顯出冷漠和空洞，混合在一起，叫宋思蕓心里對這個弟弟生了心疼和一點說不明白的情愫。
所以，是宋思蕓先認(rèn)識得八弟。
此后她便對這個弟弟諸多關(guān)心和照顧，不僅叮囑自家哥哥多和他說說話，在外面護(hù)著點他，還繡了些小物件送他，有時候還會去林家?guī)蛷埈傆窀牲c輕活。
女孩子的喜歡，總是藏不住，通過這一件件，一樁樁的關(guān)心和小事，一日日地積累。
一雙眼總是偷偷觀察著，看到他的眉微微蹙起，便知他心中可能的不耐，于是催著哥哥不要再講廢話了，歇歇吧。
不要讓我的小小心上人不耐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