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和十六年,雖則山河飄搖,但是百姓們依然努力過著柴米油鹽的小日子,這年上元節(jié),正德門外扎起了高高的鰲山,滿地華燈,風(fēng)柔夜暖,花影亂,笑聲喧。
夜幕降臨,戴著各色面具的年輕男女紛紛走上街頭尋找著意中人,達官貴人駕車出行,蘭麝香浮動,正是溢花衢歌市,芙蓉開遍,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燦爛,卷珠簾,盡日笙歌,盛集寶釵金釧。
林冬年牽了宋思蕓出來到街上耍,后頭不近不遠地跟著胡木兒、宋思培和關(guān)靖三人,一行人臉上戴著豬、馬、牛、羊、兔幾種動物面具,幾人具是人高馬大,自成凜冽之氣,卻又綴著宋思蕓這樣一朵嬌美的花,在人群中著實令人側(cè)目,不少經(jīng)過的女子偷偷轉(zhuǎn)過頭來看,林冬年便道:“我?guī)е谓憬阋宦?,大家各自去玩吧?!?p> 宋思培搭著胡木兒的肩膀,嘻嘻一笑,“行,不打擾你們倆,我們仨去其他地方轉(zhuǎn)轉(zhuǎn)。”
胡木兒不情不愿地被拉走了,關(guān)靖則是一言不發(fā)地跟著走了。
林冬年在街邊買了糖畫給宋思蕓拿著吃,又買了漂亮的珠花戴在她頭上。
“思蕓姐,你還想要什么,我給你買?!?p> 宋思蕓半掀開面具,一點點舔著手中黃澄澄的蝴蝶翅膀,她笑著指了指不遠處一家賣甑糕的攤子,“八弟,我還想要那個,要棗餡兒的?!?p> 林冬年將她安置在人少的地方,“好,你坐這等著我,我去去就來。”
林冬年今日穿了黑底繡金紋的錦袍,一鉆入人群就高高地露出個腦袋,一晃一晃地游到甑糕攤邊,問老板要了紅棗甑糕,正在掏錢,旁邊伸出一只纖細的手將剛包好的甑糕從老板手上拿過。
“欸,這是這位客人的?!?p> 那纖細的手又遞了一塊銀錁子給老板,就這都能買下他這攤子了,于是老板捏著銀子不吱聲了。
林冬年轉(zhuǎn)頭看了那女子一眼,戴著紅色的狐貍面具,白底藍花的素裙,左右兩髻上垂著雪柳,一雙眼睛藏在黑漆漆的眼洞里。
他不欲與女子爭,掏出銅板來放到桌上,“老板,你重新再給我裝一塊吧?!?p> 老板為難地看著他,“今日生意好,紅棗的就只剩著姑娘手上這一塊了,客官,其他餡兒的行嗎?”
林冬年聞言皺了皺眉,思蕓姐只愛吃棗味的甑糕,其他餡兒的從來不碰,如今周邊也只看到這家賣甑糕的,要到下一家不知要走多久,于是對著女子抱拳道:“姑娘,某家中未婚妻子愛吃這棗味甑糕,可否將這塊甑糕予某,某愿多出些銀錢?!?p> 心下想著這糕本就是自個先要的,如今自己又愿多出銀錢,這姑娘即使臉皮再厚應(yīng)該也要給了吧。
沒成想,他還真低估了這姑娘的臉皮,只見她緩緩搖了搖頭,又掀開半副面具,露出紅潤嘴唇和精巧下頜來,就著甑糕一角貓似得咬了一小口。
這番無賴的面貌惹得林冬年實在有些生氣,他沉下聲音道:“姑娘何必如此,不給便直說罷!”
林冬年臉上是宋思蕓讓他戴著的兔子面具,配上他此刻低沉醇厚的嗓音,當(dāng)真有些違和,對面的姑娘當(dāng)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是軍隊里的人吧?”
林冬年并不想再理會她,拿過老板遞還他的銅板準備轉(zhuǎn)身離開。
女子又道:“軍隊里的兵卒將士為國為民,拋頭顱灑熱血,的確是好樣的,大人莫急?!?p> 她抬手攔下了林冬年,身后過來一個扎著雙環(huán)髻的姑娘,手里遞上來一個紙包,“這是我不久前才從另一家買得紅棗甑糕,味道比這家好,而且還是熱的,如若大人不嫌棄的話,請收下吧?!?p> 看女子之前不言不語,行事又有幾分任性傲慢,林冬年本是不悅的,但此刻她又作出這副模樣來,倒不知她先前是有意還是無意了,但是心中的不快倒也的確消散了,于是便接過甑糕道:“多謝?!?p> 將手中的銅板遞給她,她也沒說什么,笑著伸手來接,后面的姑娘叫了聲“小姐”,白衣姑娘沒理會,聲音卻是笑吟吟的,“五個銅板,一個都不能少噢?!?p> 林冬年將銅板一個個撇到她手心,數(shù)了五個,才收回手,又抱拳示意了下才回身往宋思蕓這邊來。
等林冬年離開了,雙環(huán)髻姑娘才道:“小姐,這可是宮里特意為您做得,您怎么就隨隨便便給人了呢,唉呀。”
白衣姑娘揚了揚手,“這不是還賺了五個銅板嘛,不虧?!?p> “我的小姐喲……”
白衣女子偏過頭來,沿街掛著的燈籠映出她的一對粲然灰瞳,“爺在哪?”
“爺剛猜完字謎,拿著贏的花燈朝這來了。”
白衣女子點點頭,小口小口地吃著手中的甑糕,“宮里的哪有街上賣得好吃?!?p> 那廂,宋思蕓接過林冬年手上的紙包,好奇道:“怎么去了這么久?”
“出了點意外耽擱了,”林冬年幫著撥開了外面的紙,“思蕓姐,你先嘗嘗好不好吃。”
宋思蕓拿下羊面具,低頭咬了一口,抬頭看著他笑道:“這糕真好吃,是我嘗過的這么多糕中最好吃的棗味甑糕了。”
又朝前遞了遞,“八弟你也嘗嘗,味道真好?!?p> 林冬年笑著躲開了,“我不愛吃這些,你吃吧?!?p> 等宋思蕓吃完,林冬年這才又牽著她起身,給她戴好了面具,護著她在人流中往鰲山那去。
鰲山附近起了不少玩耍的攤子,其中一個射花燈的攤主嗓門最大,“各位客官來看看喲,三個銅板射一箭,射中哪個,哪個帶回家喲,來瞧瞧,來看看咯……“
宋思蕓二人剛看了傀儡戲過來,聽到聲響,宋思蕓拉著林冬年往這邊走,“好漂亮的燈啊,八弟你給我射一個吧。“
林冬年定睛一看,只見攤上懸掛著滿眼各異的彩燈,有渾如玻璃球般的無骨燈,金箔玳瑁以飾的魫燈、鏃鏤精巧五色妝染的羊皮燈、五色珠為網(wǎng),下垂流蘇的珠子燈、或為百花,或細眼,間以紅白的羅帛燈,諸如此類,燈品繁多,種類上更甚鰲山。
宋思蕓指了頂頭的那個走馬燈,形制精巧,每一面上呈現(xiàn)出各樣人物畫,十分有趣,“八弟你瞧,那個有意思?!?p> 攤主道:“姑娘好眼光啊,這可不是普通的走馬燈,可是鎮(zhèn)攤之寶,看到那小小的箭孔沒有,擺攤十幾年,真還沒誰能拿到過?!?p> 又怕丟了客人,小心翼翼地笑道:“不如換個珠子燈?小姑娘們都可喜歡呢?!?p> 宋思蕓抬頭看了林冬年一眼,怕林冬年射不到丟了面子,于是指了箭孔最大的氣死風(fēng)燈,“那個也好玩,八弟我們要那個吧?!?p> 林冬年交了三枚銅板,拿過弓試了試弓弦,這時又來了二人,其中男子著魚肚白的湖紗道袍,旁邊的女子髻上掛雪柳,狐貍面具,手上提著一盞漂亮的絹燈,赫然就是剛才搶糕的姑娘。
林冬年裝不認識,剛接過箭就聽到那姑娘道:“鶴郎,我想要那個走馬燈?!?p> 喚鶴郎的男子笑著摸了摸姑娘的發(fā)髻,頗顯親昵地道:“又淘氣,我如何能給你射下來,你若真想要,我等會給你買一個更好看的,好不好?“
姑娘也不難為他,“好呀,我要十個,掛在房間里?!?p> 林冬年心下好笑,十個掛著,晚上如何睡覺,又見二人形狀親近,姑娘又梳起了發(fā)髻,猜測這該是一對年輕夫婦,看形態(tài)倒是般配。
他收回思緒,立定腳步,搭弓上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那個小小的箭孔,兩指一松,木箭飛快地朝那箭孔鉆去,叮的一聲,正入孔心,周圍不知誰起得頭,響起一片喝彩之聲,連白衣姑娘也跟著喊了聲好。
攤主驚訝地張大了嘴,“這,這,客官真是好功夫啊?!?p> 不想話音剛落,又是一只鐵箭穿過人群飛來,巨大的力道擊碎了原來的木箭,牢牢霸占了那個小小的孔,眾人驚訝,紛紛朝后頭看去,想知道是何人竟有如此百步穿楊之能。
首先出現(xiàn)的是一張猙獰的天王相,來人昂藏九尺,靛青色的窄袖袍服,身后背著弓箭,一頭束辮的棕色卷發(fā),滿身氣度喧人。
“這算我的吧?“此人一張口,不做二想,眾人便知這是個胡人。
周遭鴉雀無聲,來個胡人搶燈,眾人圍著看戲一般。
攤主看看林冬年,又看看這個胡人,結(jié)結(jié)巴巴不敢決斷,“這,這,這……“
愣是支吾了半天。
“二弟,這是怎么了?”
人群里擠出來宋思培三人,攤主便將這事訴苦一般說了一通。
宋思培哈哈一笑,“這還不好辦,你這老兒定然還藏著走馬燈,不若一人一個就是?!?p> 攤主連連點頭,“正是,正是,我怎的沒想到。”
看戲的百姓也跟著笑了起來。
胡木兒上前用厥語與那男子說了一番,那男子沒說話,身后跟著的大胡子倒是拉了拉他的袖子,嘀咕了幾句,胡木兒聽見了,那人說,主子就這樣吧,別惹事。
男人點點頭,拿走了掛著的走馬燈,只是他并沒有轉(zhuǎn)身就走,反而走到白衣姑娘面前,低著頭將燈遞給她,“給?!?p> 白衣姑娘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往后躲了一步,眾人這時才看清這姑娘的一雙灰瞳,恍然到,竟是個貴族家的胡女,全然沒往明瑤公主身上想。
“你不是要這個燈嗎?我給你弄來了,為什么不要?”胡人用厥語問她,眾人只聽見他嘰里咕嚕說了一串,對面的姑娘嘰里咕嚕地回答他。
胡人聽后好似生了氣,將手中的燈往街邊一扔,轉(zhuǎn)身就走,立馬圍上了幾個小孩子將燈籠撿走拿去耍。
胡木兒聽懂了,笑得瞇起了小狗眼。
宋思培頂了頂他的肩膀,“他倆說什么呢?怎么這胡人就這么走了?“
胡木兒瞥他一眼,“你以后不要隨便拉我走我就告訴你?!?p> 這是還記恨剛才把他從林冬年身邊拖走呢,宋思培笑瞇瞇地點頭,“我保證,不拉?!?p> 胡木兒這才又興致沖沖地說道:“那個姑娘好兇噢,那個男的想送她燈,被她罵了一頓,還問他是誰?!?p> “原來他倆不認識?”
“是啊,她說她有相公,他這行為在中原是要被拉去砍頭的,罵他是無禮的蠻人?!?p> “哈哈哈,難怪這胡人走得氣沖沖的,連燈都不要了?!?p> “嘿嘿,我們草原上的人求愛是很勇敢的,不管對方是不是有了妻子丈夫,喜歡就去爭取了,只是這回這兄弟碰到了個硬茬子?!?p> 宋思培搭上胡木兒的肩膀,“嘖嘖,木頭啊,你可不要這樣,我們中原可不興這一套,在這就要守禮數(shù)?!?p> “大哥你放心,我不喜歡姑娘,我只喜歡練功?!?p> 宋思培笑著呼嚕他的腦袋,“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