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八零后九零后作家是中國科幻創(chuàng)作的絕對主力，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窮。肯定比五零后六零后窮多了，九五后零零后也要比他們富有。所以玉總通過希爾弗伯格發(fā)出的高額獎勵通知，當晚就傳遍了我所能看到的所有圈內(nèi)聊天群和媒體平臺。
我們所有人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反應(yīng)都是心跳過速，感覺心情全都非常不好。馬爾丁和克拉科吃晚飯跟我們聊天的時候一直罵罵咧咧，我注意看其他人的臉，也都是黑的，理事長也是八零后，他測算了一下說，四十萬現(xiàn)金，加上寶馬三系，滿打滿算不扣稅的話至少有七十萬了，現(xiàn)在距離一會兒頒獎只剩下一個來鐘頭；不用想了，獎項肯定已經(jīng)內(nèi)定了，豪車現(xiàn)金的主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定下來了，問題就是不知道是誰。
這個圈子就這么小，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成名作家現(xiàn)在就坐在我面前跟我一起在吸面條，當時我和大家心里想的都是一樣：資本家太可惡！不管是誰拿，拿到了這七十萬，等于也就是得罪了剩下圈子里所有其他人，往后恐怕就不好混了。去年一年的創(chuàng)作情況，大家都是業(yè)內(nèi)人士，都清楚，水平基本差不多，給誰都有爭議。你要說這個錢給劉星棋或者給另外幾個天王，大家也沒意見，過路財神也就過去了，最怕的就是昨天夜里還跟你一起蹲在超市門口瞇二鍋頭吃花生的屌絲同志，今天晚上就拿了巨獎，從此甩開你們獨自發(fā)財去了，這實在是太傷害圈子里人的感情了啊。
海因雷因想緩和一下氣氛，說，我們可以讓拿到獎的那個人在群里發(fā)大紅包啊，不發(fā)滿三百塊不許走。阿希莫夫?qū)λf，哥哥你能不能有點出息？這點小錢拿它又有什么意思啊，他就是發(fā)三萬塊錢紅包，剩下六十七萬塊錢一樣能抵得了我們這一桌所有人一年收入的總數(shù)。
晚飯的氣氛非常陰暗、沉悶，表情唯獨沒有變化的是方葶、余荔、理事長，方葶是因為什么都不懂，余荔和理事長因為自己不是作家不參與征文，拿不拿獎跟他們無關(guān)，所以心情也很平靜。理事長安慰我們，說，大家還是把注意力放在今后的創(chuàng)作上，這個錢和這個車子不管誰拿了，對那個人來說也都是個負擔，是一種束縛，何況那個玉總這種搞法說不定就是涉嫌洗錢，弄不好回頭被什么人捅出來逃稅漏稅，說不定危害了整個科幻圈呢。馬爾丁接他話說，理事長，我寧愿當一個危害整個科幻圈的人，我這人就喜歡SM，就喜歡每天被鈔票束縛。但是在場沒人能笑得出來。
在當時的我看來，這是又一個想要敗壞赫德萊堡的人出現(xiàn)了。這樣的商人這幾年來層出不窮，人數(shù)越來越多，談?wù)撨@些問題讓晚飯的面條都變得難吃了。不過我還是去參加了頒獎儀式。方葶寫了這么些年科幻，一次正規(guī)的頒獎晚會都沒參加過，至少我要陪她去看這么一次。余荔是天生要去看的，她這個人從來不湊任何熱鬧，只是喜歡看熱鬧。有她們兩個人在，我心情就能平靜下來，做什么事情就都不會那么容易放棄，我喜歡她們，因為她們跟我一樣傻，跟她們在一起我舒服，我的想法就是這么簡單，這么簡單是最好的。
七點鐘到了大劇場一樓大廳門口，卻就連我的心情都被攪和亂了。那個玉總實在是太可惡，居然把要送給獲獎?wù)叩娜乱淮鷮汃R三系停在會場入口旁邊的紅毯上，而且還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寶馬專屬的黑亮色，輪轂也是運動版，看來這車是中高配，裸車價起碼要有三十萬以上。凡是看到這車的作家，心里沒有不是亂糟糟的，什么羨慕，不滿，忿恨，感覺自己被歧視被漠視的怨恨，對后臺黑幕的憎恨，對自己能力不行沒有門路的哀怨和后悔，新仇舊恨一起涌心間。
人類的主要痛苦在于，知道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這么多享受物卻發(fā)現(xiàn)它們根本不屬于自己。但其實這種事是很容易想透徹的。并不是說什么“該你的就是你的不該你的就不是你的”這種邏輯，而是說這么大一筆錢，不管你水平高還是低，它都不是一種獎賞或者供養(yǎng)，而是一種資本的投資，它必然是帶有回報目的性的提供，資本方早在拿出這筆錢之前就已經(jīng)想清楚了，而你總有一天也一定會要加倍償還給他們。資本方不認識你，或者認識你卻不認你，不認為你屬于一個有價值的人、你的文章屬于一種有價值的生產(chǎn)資料的話，他們憑什么給你錢？或許這筆錢，這輛車，去年就已經(jīng)準備好了，考慮到去年的疫情，說不定在19年就備好了，同時那個應(yīng)該得到這筆錢的目標，也就是資本的生產(chǎn)工具，也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他們盯上了。你拿了他們的錢，你就成了他們的人，他們就可以想把你怎樣就把你怎樣，最關(guān)鍵的是，你作為一個應(yīng)該有獨立意識的創(chuàng)作者的尊嚴就這么被打趴下來了。
好，你可能會說，現(xiàn)在他媽誰還有尊嚴，我他媽又不是搞藝術(shù)的，我他媽就是個賣字為生的。問題是賣字為生有個前提就是你要能寫出字來，而要想寫出字來有個前提，那就是你有自信，你臉皮要厚，你要認定自己有這個能力。今天他們把這錢給你，一輛車加四十萬，其實也沒有多少，四十萬能干什么？一輛車又能干什么？落地價格就掉三分之一。你不可能去買房，買不到的，拿去做生意也做不了什么，你不會做生意，會做生意你怎么還可能在這里寫科幻？去炒股票你就是傻。這筆錢不多，你拿著沒有用，但是你要給出錢的人提供東西；出錢的人因為不再把你視作人而是把你看作一種生產(chǎn)工具，所以他們就永遠不會贊賞你，只會給你挑刺。同時，因為他們不懂藝術(shù)，所以你寫得越好他們就越不滿意。到最后，你只能落到一個喪失一切創(chuàng)作自信心的地步。你會變得再也寫不出任何東西。一旦你重回自己的舊路，那么錢也就跟你無關(guān)了。到時候你回頭想起“哦，幾年前我還能賺幾十萬，現(xiàn)在我卻一分錢賺不了了”，想到這里，不要說是創(chuàng)作的自信，估計你連人生的自信都沒有了。
這個錢只能是給那種臉皮又厚性格又堅強剛硬的強者準備的，這種強者在文學(xué)圈里有幾個？在科幻圈里有幾個？那些聽說高額獎金就整個人都失態(tài)了的作家，你們又怎么可能會是強者？過去那些年，我就是認識到和經(jīng)歷過這些翻來覆去的失敗循環(huán)，然后才明白的。我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對那輛車和那些錢，眼不見心不煩。我當時恨不得馬上拔腿就走，離開這個劇院回酒店去，然后繼續(xù)寫我那些喝醉了酒一樣的文字，人還舒服一點，心臟還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亂跳，這樣亂跳對身體是非常不好的。
會場里，阿希莫夫和謝科利替我和方葶余荔留了三個位子，在第一排。還是上午那個會場，還是一樣悶死人，難受，到處都亂哄哄的，像是幾千只蒼蠅被堵在一個易拉罐里面的那種嗡嗡聲音，臭味也多。我決定往右邊稍微多靠近一點余荔，她身上的香水味道稍微能讓我多舒服一陣。
玉總不懂科幻，根本不是圈內(nèi)人，所以晚上七點半晚會開始的演講暫時輪不到他上臺。組委會負責人那次是戈恩斯巴克，我看到他走上臺，正好就站在我正前方，開始讀稿子。這份稿子談到的是“后疫情時代、科幻小說如何讓我們走向另一條路”：
疫情和美國大選結(jié)束后，人類看似能在穩(wěn)定的道路上多喘一口氣，然而請不要忘記，未來的時間線已經(jīng)從公元2020年開始改變；諸位作家們，諸位老師們，諸位朋友們，請切記，科幻是一種思維方式，也是一種生活方式，而到了未來，她或許將成為我們?nèi)祟愇ㄒ坏囊环N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她是我們的未來，她是我們?nèi)祟愂种形ㄒ荒芡ㄍ街鄣拈T票，唯一能夠打開星門的鑰匙。
方葶湊過來問我說夜卿，這位老師是誰?。坑嗬舐牭搅?，也說，對對對我也想問，他是哪一位？我跟她們兩人解釋，戈恩斯巴克是我國最老資歷的科幻迷之一，也是三十多年資深科幻編輯，《空間》的老主編，今年退休了，但是人老心不老，始終堅持崗位。
戈恩斯巴克繼續(xù)講：今年這場宏大的征文活動，我可以自信地說，已經(jīng)完全囊括了海內(nèi)外華語科幻界所有的優(yōu)秀作者，這次征文完全可以代表整個話語科幻小說最高水平；今晚我們組委會三十一位終審評委選出來優(yōu)秀作品，篇篇都代表我們中國人想象力的巔峰，篇篇都可以指導(dǎo)我們以后的科學(xué)發(fā)展實踐，篇篇都能帶領(lǐng)我們走向宏偉壯闊的未來時代……
怪我記性不好，再往后的話我想不起來了，我一貫對于這種精美的演講記不清楚。這樣的爛稿子當然是玉總花錢找一群人集體搗鼓出來的，開多少天會磨了多少回合才完稿，從文筆上講絕對完美，但內(nèi)容千瘡百孔前后矛盾。戈恩斯巴克又講了些宏大壯觀的概念，講到大概八點左右，終于開始頒獎。我感覺現(xiàn)場空氣也變冷了，應(yīng)該是外面降溫了，夜晚重慶的空氣從中央空調(diào)新風(fēng)口吹進來。我真的是恨不得馬上就出去呼吸一下，好好抽它幾根煙，然后拐著余荔去逛街，逛酒吧，正好今天是星期六。
之后，從八點到八點四十，換成另一位組委會主要負責人，也就是俗稱國內(nèi)科幻三巨頭中的另外一位上臺演說。內(nèi)容基本上差不多。余荔自言自語：呦，怎么不讓劉星棋上臺來講的呢？我說估計是劉星棋太忙，請不動吧。
那位老師在那四十分鐘時間里談了許多感悟，向我們這些在座的大部分晚輩們講述了，在他看來，究竟什么才叫做科幻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