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夜里回酒店之后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我這輩子所有經(jīng)過仔細考慮做出的選擇到最后全都變成了失敗,但凡是我不假思索僅憑考一時沖動做的選擇卻總是正確。凌晨一點多鐘回到酒店,進到電梯后我的酒已經(jīng)醒得差不多了,只感覺自己很沮喪,整個人都被徹底拆散了的那種沮喪,好像之前經(jīng)歷過的所有一切都不存在了,所有一切全都回到了原點。從一開始我就想辦法搞到了余荔住的房間號碼,我知道她跟我們其他人一樣都是一個人住。
電梯到余荔住的那層樓停住,一開始我是打算去找她睡覺的。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手表,快到一點半,已經(jīng)很遲了。余荔快四十歲了,我知道她這個點肯定睡得很香,如果趁她睡覺的時候進去,當然她肯定不會有太多怨言,可是這樣未免也太欺負她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天余荔正好在受打擊,有人擅作主張把她推銷給一個很爛的男人去相親當媳婦。一點半那時候她并沒有睡,正在被窩里刷朋友圈,我進她房間她也只會埋怨我,說不定會拐彎抹角地攆我出去,那樣就難看了。
不過她不會跟我吵。她整天跟我說她最喜歡吵架,三天兩頭跟別人吵架,但是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從來沒吵過,她甚至從來沒有對我不耐煩過,我們兩個之間的關(guān)系維持起來就跟兩個人一前一后用蜘蛛絲互相拉著走一樣,松了就垮了,緊了就斷了,必須互相悠著點。畢竟對她來說我零夜卿算什么?我又不是她丈夫。她也不可能成我老婆。
鬼知道那天夜里我怎么會那么果斷,出電梯進走廊站了一會兒,我居然轉(zhuǎn)身回到了電梯里。
回自己房間的路上我還想著方葶肯定已經(jīng)睡了,不好去打擾她;結(jié)果回到房間一看,她臉朝下趴在床上,披著被子還在玩手機,衣服也沒換辮子也沒解。這已經(jīng)是第二個晚上了,我跟她睡一個房間,居然從來沒見她脫衣服是什么樣子。當時我心想這個女人難不成有特異功能根本不用睡覺?我告訴她我回來了,沒聽到她答應(yīng),我自己先去洗澡。二十分鐘之后洗完出來,果不其然,方葶還保持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我問她怎么還不睡,怎么一直趴著,她說,我頭好痛。她是皺著眉毛笑著說的,笑是無奈的那種苦笑。
知道她一直過得很苦,聽到她這么說我又回想起來。擺放明天穿的衣服襪子的時候我湊到她床邊上對她說:今天晚上實在是不好意思,本來我應(yīng)該陪你的,但是真不巧,我同學(xué)就只有今晚在重慶;更不巧的是剛從我同學(xué)那邊出來,那個玉總又把我喊走了一直到現(xiàn)在才回來。接著我問她夜宵的情況,她回答說:大概吃到十點半左右,我頭痛,就先走了,何況那些人我都不怎么熟,也沒什么好聊的。我心想,不怎么熟你就不聊了?就是因為不熟才要聊,葶葶啊葶葶你怎么總是這么呆?我坐到她床邊摸摸她額頭,并不燒。
方葶抬頭對我說:你又不在,要是你在那里陪我的話就好了。我心軟了,然后開始控制不住。
我咬著她耳垂說,對不起。我確實是想說對不起,這三個字是真誠的,我真心希望自己當時應(yīng)該留在她身邊陪她吃吃燒烤,而不是浪費時間在玉總那個山上的破房子里,還要跟寶馬作家那種爛人勾肩搭背;甚至于我都有點后悔不應(yīng)該耗費時間跟余荔去酒吧。
一生中每一天所發(fā)生的每一件事都在證明我這個人的失敗,這天也同樣如此。在有錢的大老板面前我喝得直吐,男女不分地勾肩搭背,小說寫得差就不談了,連故事都說不好。在酒吧里我除了坐著喝酒就是坐著喝酒,在余荔身上我什么也沒得到。跟同行們在一起時候我早已經(jīng)不混圈了,人際關(guān)系喪失殆盡,自己也沒能寫得更好或者形象檔次變得更高。我越來越快地被這個圈子遺忘。整整一天就這么被我荒廢掉了,而到最后,我始終也沒有好好地陪過方葶,等于她今天一整天的時間都全被浪費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反復(fù)多次朝方葶耳孔里說。方葶一動都不動,也不說話,只在我懷里快速踹氣,聲音很粗,好像氣上不來。我把她頭發(fā)辮子散開,鼻子鉆進去聞她頭發(fā)的味道,馬上就困倦了。迷迷糊糊的時候我只是記得,她還是不困倦,滔滔不絕地在跟我,或者應(yīng)該是在跟她自己說話。大概記得我睡著前最后還有印象的是她問我,夜卿,為什么你要喜歡我,我就想知道為什么。我對她說因為我覺得你跟我很像,我們都是同樣的人;我喜歡和自己一樣的人,我只喜歡我自己,這樣很自私對吧?
那天晚上做的夢,到后來很久以后我都還記得。在夢中我犯了重罪,很令人羞恥的一種罪,被要求一定要去蹲監(jiān)獄。監(jiān)獄進去之后我發(fā)現(xiàn)那里面關(guān)押了很多人,大部分是我的同齡人和稍微年輕幾年的人,幾乎沒有長輩。監(jiān)獄很大很廣闊,從地面上看像個度假村,服刑區(qū)域在地下;我背著包下去想找自己的牢房,里面很大很深,有走廊和像各種小店鋪一樣的牢房,還有電動扶梯,我意識到這里應(yīng)該是個由大型的地下商場改造而成的監(jiān)獄。這座監(jiān)牢里面人來人往,無比熱鬧,只是不見陽光,走廊里居然還有很多小孩蹲在地上玩,只能認為在里面服刑多年了的犯人們所生下的孩子。我在里面遇到了過去的朋友,認不出具體是誰,只知道是男的,他們跟我抱怨說因為惡劣的法律,自己必須下來服刑,雖然很不高興,但是因為監(jiān)獄夠大,所以相對還有些個人自由;住在這監(jiān)獄里面的日子長了,和外面一樣會發(fā)生各種好事壞事,也有不少讓人開心的事。他們說這話的時候很悠閑,我注意到周圍的人也都很平靜。夢的后半段,我?guī)缀蹩煲邮苓@種生活了,但讓人非常憂傷的是,在尋找自己牢房的途中我看到我爸拎著一包東西進來。我很確定他不是來服刑的,他是被獲準進來給我送東西的。夢醒了以后我回想這一段,很確定沒有我媽出現(xiàn),只有他。跟他在地下走廊里相遇的那段讓我很悲傷,很想哭。直到夢醒來為止,最終我也沒有找到屬于我自己的那件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