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樓的海棠姑娘，聽聞不過十四，是年前被賣入樓中的。
據(jù)說初來時上了幾回吊，被老媽媽狠狠管教了一番，才慢慢安分了下來。
對于這位姑娘，我只遠遠瞧見過一次。
那時夜色已深，她獨自在房中練曲。因為那曲音很是幽怨，我才注意到她。
或許是因為我與她都是被迫進入百花樓的，我心中對這位不相熟的姑娘有幾分同情。
此刻，我小心拿著一支不過是用絲帕裹著的金簪，向著那位姑娘的住處而去。
這絲帕裹得并不嚴實，我拿到手時便見了大概。
不過是銀制的簪子，嵌了一層金箔罷了，比起我送過的那些既精致又華麗的首飾，質(zhì)地似乎差了不少。
不久，我便站在那扇門外。房門半掩，讓我疑惑了幾分。
正欲側(cè)身觀望，聽著里面?zhèn)鱽淼穆曧懀覈樀貌桓以偕锨耙徊健?p> “你這琴練了幾月，怎還是這般沒長進？樂師教的你都沒認真聽嗎？”
這是一道我此生都難以忘記的聲音，聲音出自一個濃妝的半老徐娘。
她似乎能用不同的口氣說話，笑起來讓人不好意思，兇起來叫人頭皮發(fā)麻。
此刻房中傳來的聲音不似那時我遇到的那般尖銳，輕輕柔柔的，卻夾著一絲不滿和斥責。
“你瞧瞧這樓中哪個姑娘不是三兩日就學會一支曲，四五日便排得一支舞？你再瞧瞧那紅荷姑娘彈好了一支曲子，為樓中招攬了多少客人？
“我今兒就把話放這兒了，甭管你以前有多矜貴，到了這兒了就給我把你那股子高冷氣兒放下！過完年你就十五了，也該接客了。百花樓可不養(yǎng)閑人！”
聽到最后那句話，我嚇得將頭低得更下了些。
這話就似在說給我聽的?；蛟S那媽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一時生氣說了這話。
緊接著，一雙華麗的鞋子走出，在我面前停留了片刻，這才離去。
我似乎能想象到這道身影見到我時眼中的一抹厭惡之色。
房間中，一個身量嬌小的貌美小姑娘端坐著，就像一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此刻，她紅著眼不說一句話。
據(jù)說百花樓中，原有一位海棠姑娘的，后來那位姑娘被一富商看上贖了身，她這才頂了這個名字。
我來百花樓也快有半年光景，也漸漸知曉了不少事。
百花樓里的姑娘，因為各種原因淪落到此，她們被要求學習各種技藝規(guī)矩，包括如何取悅每一個男子。
她們的歸宿，好的憑著客人的喜愛被贖身，差的年老色衰被發(fā)賣了去。
可凡是樓里的姑娘，過得比我這個忙得連飯都吃不上一口的奴仆好多了。我又為她們惋嘆些什么呢？
想到此，我將手中的金簪遞了上去。
海棠姑娘見到我，許是覺得受了羞辱，拿起那支簪子便擲在了地上，“給我滾出去！”
“滾”這個字，我已經(jīng)聽得習慣到?jīng)]感覺了。
不過經(jīng)此一事，我原先對這位姑娘的一絲同情也消失不見了。
經(jīng)過我的觀察，樓中的姑娘發(fā)起火來，大多也無非是摔些物件，打罵幾句。
我只當是完成了差事，連忙退出了房門。
……
一場秋雨過后，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百花樓的大門也開得晚了些。
“香荻！這是白芍姑娘要的糕點，你快送去！”
“香荻！這是墨菊姑娘要的發(fā)釵，就等著要呢，你現(xiàn)在就送去！”
“香荻！這是芙蓉姑娘要的解酒湯，送晚了小心你的皮！”……
幾日下來，后院中總有人來找我。似乎沒有我，那些東西就送不了了一樣。
偏生哪個都不是我能得罪的。
經(jīng)過幾個月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樓中的白芍姑娘喜歡吃松子酥，墨菊姑娘喜歡買首飾，柔芷姑娘喜歡華麗衣裳，芙蓉姑娘愛喝美酒……幾乎每個姑娘都有自己的喜好，就算是買首飾也不會重樣。
“聽說柔芷姑娘昨晚彈奏了支曲兒，將紅荷姑娘房中的客人吸引了過去?！?p> “可不是嘛，聽說紅荷姑娘氣得晚飯都沒吃呢?！?p> 這是我在給落梅姑娘送手帕時聽聞的閑談。
經(jīng)過三個多月的差遣，樓中的姑娘見我性子懦弱，又開不了口，只要送去的東西查驗無誤，她們大多對我沒了初時的興趣，不會再為難什么。
我不時聽著這些樓中姑娘和丫鬟的議論，竟生出了一番看戲的心態(tài)，于我勞累的日子中也算一種消遣。
不過打罵也是常有的。
無非是送東西去的那處姑娘受了冷落，哪處姑娘的琴曲被別的姑娘比下了去，或是受到了別處的姑娘嘲笑。
我成了她們不時想起可以叫來隨意出氣的人。
這是我已經(jīng)習慣了的……
轉(zhuǎn)眼之間，又到了給蓮衣姑娘送衣裳的日子。
說來很奇怪，我聽得樓中別的姑娘都在忙著學著新曲，卻從未聽聞蓮衣姑娘新編或新學了什么曲子。
如今客人都愛聽輕柔的琴音，點蓮衣姑娘彈奏琵琶的少之又少，但蓮衣姑娘仍舊只彈琵琶曲。
巧的是隔三差五就有客人點名要聽這位姑娘的曲子。
這一次，我將手中的幾件衣物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后細細疊了起來。
正準備離開之時，不想遇到了一個面色不善的丫鬟。
那丫鬟我撞見過一面，是紅荷姑娘身邊的。
她目光不屑地打量了我一眼，便將手中的衣物遞到了我面前，“這是牡丹姑娘下午登臺要穿的衣裳，袖口沾了些酒漬，你快洗出來！”
牡丹姑娘，據(jù)說是樓中生得最美、舞跳得最絕、曲彈得最好，也是最受客人追捧的姑娘。
用她們的話來說，就是百花樓的花魁。
我從未見過這位住在三樓的姑娘，三樓姑娘的衣裳也自然輪不到我來洗。
我看了眼那件質(zhì)地非凡、華麗無比的衣裙，向她指了指自己手中正欲送出的衣裳，表示自己有事。
誰知那丫鬟面色愈發(fā)不耐煩，將手中衣裳放在一旁后，上前便將我手中的掀翻在地，厲聲道：“牡丹姑娘的衣裳你也敢怠慢？讓你洗你就洗！洗不出來，你哪兒也別想去！”
看著那些衣裳掉落在地，我心中一片慌亂。
那可是蓮衣姑娘的衣裳！
她狠狠拉了我一下，指了指一旁，“看什么看！還不快洗？這衣裳名貴得很，若是掉了根金線，少了顆珠子，你就等著挨罰吧。”
我不懂為什么牡丹姑娘的衣裳要讓我來洗，也不懂為何是紅荷姑娘的丫鬟將衣裳送來。
她口中的“挨罰”兩字，卻讓我害怕得緊。隨即，我便去水井旁打了桶水。
這衣裳著實華麗精致，用金線穿成，嚴密看不出針腳，裙擺之上，繡著的一朵大紅牡丹煞是好看。
袖口、衣領(lǐng)、裙擺上，則嵌著一顆顆圓潤的珠子，華貴大氣。
我從未見過這樣美的衣裳。該是怎樣一副傾國之姿，才配得上這樣華美的衣裙？
我也從未洗過這樣名貴的衣裳，光是泡在水中，就能感受到這衣料的柔軟絲滑。
我都有些擔心它受不得這冰涼的井水。
那丫鬟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在一道注視的不善的目光下，我對她和面前這件衣裳，都不敢怠慢分毫。
我一點一點揉著，生怕稍微用力便將這件衣裙毀了去。既是害怕責罰，也是不忍這樣美的衣裳毀在了我的手上。